普希金与法国的“恶姻缘”

普希金与法国的“恶姻缘”

作者:沈大力第503(2020/07/15)期

    巴黎“诗苑”里的普希金胸像

    让·马莱在《基督山伯爵》中饰演的唐泰斯

    娜塔丽娅·冈察洛娃画像

    莱蒙托夫画像

  “这位文学巨匠用法语开始写作。可惜,一个法国军官夺去了他的生命。”而六角国内,几乎无人知晓大仲马小说《基督山伯爵》主人公爱德蒙·唐泰斯的名字就出自无耻残害俄罗斯伟大文豪普希金,更对自己的罪孽没表示过哪怕一丝愧疚的杀人犯。而法国之于普希金,先有阿尔萨斯人丹泰斯野蛮杀害了他,后有六角国人不公正地对待他的文学遗产。《解放报》一位记者在报道普希金诞辰二百周年纪念活动时写道:“这是一位不可移译的作者,可他却被翻译成了所有的语言”,言下之意是说,普希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巴黎西南十六区的奥德依门(laported’Auteuil)旁边有一座街心花园,名为“诗苑”(leSquaredespoètes),园内遍地诗碑,刻着一百来位古今文坛秀士在缪斯感召下所作的佳句。自然,这儿整体是拉丁语系法文的范畴,唯一例外的是花园深处,离雨果雕像不远的地方,竖立着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的胸像,格外引人注目。

  这座普希金纪念像系由尤里-奥雷科夫雕塑,在1999年普希金200周年诞辰之际落成。时任巴黎市长蒂贝里在揭幕仪式上致辞,似有愧疚地谈及普希金的生涯,说:“这位文学巨匠用法语开始写作。可惜,一个法国军官夺去了他的生命。”蒂贝里这番话说到了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的悲剧。法国大革命时期作家彼埃尔·拉克洛有部小说名为《危险姻缘》,可以说,普希金与法国结下的也是一段“恶姻缘”。当年杀害普希金的是在法国始终受宠,且由大仲马通过其小说《基督山伯爵》为之扬名的丹泰斯(d’Anthès)。

    一

  说来话长,普希金有非洲黑人血统,他的曾祖父亚伯拉罕·加尼巴尔属于西非黑人族群,八岁时从君士坦丁堡被带到莫斯科,皈依东正教。他拜彼得大帝为教父,被送到法国拉斐尔军事工程学院攻读兵法,毕业后以法军上尉军衔返回俄罗斯,负责喀琅施塔得海军基地的工程建设。法国拉斐尔市为此在“皇家炮兵学院”立了一块纪念牌,标明:“普希金的曾祖父曾在此学习军事建筑工程”。

  正如巴黎市长蒂贝里所述,普希金幼年时就开始用法文写情诗,在俄罗斯上流社会崇尚法兰西文化的氛围里,在皇村中学的法式教育下逐步走上文学创作道路。不久,他跟蒂贝里提及的“一个法国军官”结成了“姻兄弟”。那个法国人名叫乔治·丹泰斯,他处心积虑娶到普希金妻子的姐姐叶卡捷琳娜,与普希金成为“连襟”,并给后者带来了杀身之祸。关于这场悲剧,法国人弗朗索瓦·密斯麦尔在《普希金与丹泰斯:一场历史决斗》一文里写道:“乔治·丹泰斯生于上莱茵省苏尔茨一个贵族家庭。他在外省和巴黎上完学,于1829年从圣西尔军校以优等生毕业,选择到海外从戎,在圣彼得堡当上皇后卫队骑兵少尉。此人轻狂放荡,跟不少宫廷贵妇勾搭,混迹于女流、醇酒和赌场之中。”

  乔治·丹泰斯博得荷兰驻俄国大使欢心,沿袭了他的爵位,成了梵·艾克伦男爵。男爵跟沙皇尼古拉一世同时垂涎于普希金的美貌妻子娜塔丽娅·冈察洛娃。为能亲近芳泽,丹泰斯娶了自己并不真爱的冈氏姐姐叶卡捷琳娜,以行诱惑小姨子之私。法国军官的恶行触怒了普希金,他又不断收到声言其妻有外遇,自己成了“长角鹿王”的匿名信。为维护娜塔丽娅的名节和自身的尊严,普希金请康斯坦丁·唐扎斯当证人,要与丹泰斯决斗。对方的证人是法国驻圣彼得堡大使馆的达赫希亚斯子爵。

  这场决斗于1837年1月一个午后在积雪的圣彼得堡森林进行,普希金在唐扎斯陪同下乘雪橇前往现场。法国当代作家亨利·特洛亚在他1953年发表的《普希金传略》里写道:“一切安排停当,唐扎斯和达赫希亚斯将两个对手分别安置在离障碍栅栏五米远的距离,把手枪递到他们手中。决斗双方在可怕的寂静中对立,誓要打死对方。唐扎斯摇晃帽子发令。普希金走近栅栏,举枪瞄准丹泰斯,但对方动作更快,抢先射出子弹,普希金应声倒地。普希金挣扎起身,坚持要还对方一枪,打中丹泰斯胸口,但子弹碰在彼白色军服的铜纽扣上滑落,未能让之毙命。诗人腹部受了重伤,失血过多,两天后死去。临终时,他叮咛普希金娜:‘到乡下去过活,尽量让人忘记你。服丧满两年后,再嫁个合适的男人。’”

  当时,沙俄明令禁止决斗。可是,尼古拉一世从皇家警察局秘密获悉普希金决定要与丹泰斯决斗后,下令不得干预。普希金死后,丹泰斯犯法受审,沙皇颁旨法庭按无罪结案,凶手得以安然无恙返回法国。这是因为丹泰斯无论从情爱,还是从政治上,都为尼古拉一世铲除了一个宿敌。

  普希金的长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是他最孚众望的、为俄罗斯文学奠基的作品,后由柴可夫斯基谱成歌剧,曾几度在巴黎等欧洲城市演出,其中涉及了诗人连斯基与主人公“决斗”的主题。在一次纵酒作乐的聚会上,一个用纸牌占卜的女巫师预言37岁是普希金命途中难逃的劫数,将会有个“穿白衣者”来杀死他。不料,谶语成真,他连四十岁都没能活过,就惨死在丹泰斯的枪下。

      二

  令人愤慨的是,凶手未因违法决斗获刑,在沙皇的庇护下逃脱法网。返回法国后,他非但没有受公众舆论的任何谴责,反倒获各方厚待,官运亨通。“偏执狂”大仲马玩世不恭,见机制造虚幻,竟然别出心裁地以这个蟊贼人渣之名为其长篇小说《基督山伯爵》的主人公冠名。用仲马氏自己的话说,是“为了对一位异常浪漫的军人深表敬意”。他将一介放肆色狼变为一个惩恶扬善的“超人”,使之在法国民间家喻户晓。六角国内,几乎无人知晓小说主人公爱德蒙·唐泰斯的名字出自无耻残害俄罗斯伟大文豪普希金,更对自己的罪孽没表示过哪怕一丝愧疚的杀人犯。

  乔治·丹泰斯被逐出俄罗斯后,带着妻子叶卡捷琳娜·冈察洛娃返回故里——法国上莱茵省的苏尔茨村,暂时以“艾克伦男爵”的姓氏隐居苏尔茨城堡。夫妇俩生育有三个女儿。“七月王朝”倒台后,丹泰斯从上莱茵省议员的位置当选“人民代表”。接着,这个正统保皇派又爬上立法议会议员的位置,投靠拿破仑三世,与共和派,尤其是维克多·雨果作对,势不两立。1852年,丹泰斯荣升为法国参议院议员,在政界显赫一时。1870年普法战争期间,路易·波拿巴在色当一役战败被俘。乔治·丹泰斯-艾克伦男爵随之失势,转而进入巴黎商界,最终卒于1895年。此时离普希金被害离世已过了将近六十年。恶人如此长寿,上天竟然这般不公!

    三

  普希金被异邦人打死,万余人为他举哀送葬,当时在外省的莱蒙托夫年仅23岁,刚从士官学校毕业。这两位诗人生时从不曾谋面。普希金决斗那年,为在自己主办的《当代人》报上发表莱蒙托夫的抒情诗《鲍罗金诺》,二人似有过一次书信交往。及至普希金遇害,莱蒙托夫找到曾竭力挽救垂危诗人的外科医生尼古拉依·阿兰特,听他陈述整个决斗的细节和普希金临终“非凡坚忍”的表现,后挥笔写出追悼长诗《诗人之死》,意蕴概括于下:

  诗人死了!

  他被流言诽谤中伤,

  饮弹而亡,

  垂下轩昂的头颅,

  心存复仇的渴望。

  他挺身与妒贤忌能的上流社会相抗争,

  而凶手从远方来到我们的祖邦,

  冷漠地朝他放枪……

  至此,莱蒙托夫笔锋一转,直指丹泰斯的幕后操纵者:

  你们,簇拥在皇座两旁扼杀自由的一群,

  在法律的庇护下藏身,

  但真理揭穿了你们的祸心,污血掩盖不住正义的血痕。

  据伊万·帕纳耶夫说,莱蒙托夫的《诗人之死》完稿后被抄写数万份,迅速传播开来。屠格涅夫对宫廷太傅茹可夫斯基称赞它是“非凡的诗篇”,到普希金墓前致哀后,自己还亲手抄了一份,邮寄给女友奥希波娃。后者认定,只有同普希金心有灵犀的人,才能写出这种诗句。1856年,赫尔岑在伦敦他办的《北极星》上刊出了俄文版《诗人之死》。这之前,弗雷德里奇·冯·波登施泰德于1852年在柏林最先以德语发表了该诗全文,使之得以在西欧流传。

  1841年时,流亡国外的尼古拉依·奥加列夫写诗称:“天才诗人莱蒙托夫因抗议普希金被害,被沙俄警方逮捕流放。”确实,尼古拉一世陆续收到骑兵团掌旗士官莱蒙托夫“亵渎整个贵族”“召唤革命”的诗篇后,下达敕令:“由近卫军医官查实其‘精神错乱’,予以法办。”这样,莱蒙托夫因写《诗人之死》犯上,被逮捕关押在近卫军参谋部,于1837年3月19日从圣彼得堡被流放高加索,后来也在一场决斗中殒命。对不肯屈服于权贵的诗人,手枪竟然成了杀手锏。

  

  当年用来杀害普希金的一盒两把手枪被丹泰斯带回法国,传给他的子女保存。上世纪初,丹泰斯的继承人将这盒枪交付家乡昂布瓦兹市的邮政博物馆,作为陪衬普希金小说《驿站长》的展览品。1960年冷战中,苏联与西欧国家关系略微转暖,赫鲁晓夫访法,向法方索要丹泰斯杀死普希金的凶器,遭到时任昂布瓦兹市长、后在戴高乐将军任上成为法国总理的米歇尔·德勃雷拒绝,后者声称这盒火器属于该市的“历史文化遗产”。1989年,戈尔巴乔夫又再度向法国总统密特朗提出要求,密特朗勉强允诺,派了两辆摩托车将枪盒送至约定地点卢瓦河畔,三天后抵达莫斯科。此举触怒了米歇尔·德勃雷之子、泌尿科专家、国民议会议员贝尔纳·德勃雷。此君摆出撼天动地的架势,扬言枪支盒属于他家乡昂布瓦兹市,爱丽舍宫无权将它赠给苏联。实际上,国际上所传密特朗的慷慨举动不实,法国总统只是将丹泰斯的枪盒子借给圣彼得堡普希金博物馆临时展示,1990年就归还了昂布瓦兹市。至于普希金当年决斗使用的那盒枪,至今还珍藏在莫斯科的普希金博物馆里,供俄罗斯人当作圣物,追怀他们英年早逝的天才诗豪。

  1999年时值普希金诞辰二百周年,巴黎“诗苑”里竖立了普希金的雕像,在昂布瓦兹也建立了一座“普希金园地”(EspacePouchkine)。这是法国唯一以诗人普希金命名的文化空间。不知逝者能否在凶手丹泰斯家族的兴盛地得到慰藉。

    五

  在六角国里,谈到俄罗斯文学,坊间言必称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普希金远没有被视为世界文化巨匠,只是“最具俄罗斯性格的作家”,且鲜有人为他遭丹泰斯杀害而表示遗憾。一般读者能看到的普希金作品是小说《上尉的女儿》、梅里美翻译的《黑桃皇后》,以及《暴风雪》《驿站长》和《村姑小姐》等,因此他们并不真正了解这位19世纪俄罗斯浪漫派先驱丰富文学遗产的价值。有些人甚至将普希金的生平色情化,污蔑他“贪女色”,煞有介事地声言破译了他的“性典”奥秘,诋毁其人格,实令人难以忍受。究其缘由,19世纪初到上世纪60年代,法国的俄文译者均采用经验论手法探求普希金的作品,形成他的诗文“不可移译”的思维怪圈。当然,这其中免不了也有文学意象差异的障碍。《解放报》一位记者在报道普希金诞辰二百周年纪念活动时写道:“这是一位不可移译的作者,可他却被翻译成了所有的语言”,言下之意是说,普希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文论家列昂·罗贝尔着重指出:“要我们接受普希金,尚任重道远。”在他眼里,仅仅宣布普希金为一切时代、所有国家的一位伟大诗人,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让法国读者确认他的才华,产生一种强烈的阅读欲望,从而体会他不同作品的整个广度,倾听他无以伦比的音响,领略其独特的风格。在罗贝尔看来,所谓普希金作品的不可译性,其实是“曲高和寡”造成的。

  实际上,意识形态的分歧也不可忽略。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描述了拿破仑一世远征莫斯科遭受可悲溃败,这在六角国黎民百姓的心理上,乃至文学界都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痕。况且,法国大革命自由理想的异化,导致现代摩登社会风俗颓败,伦理丧乱,不少法国人倾向于奥马尔·夏里夫扮演的“日瓦戈医生”,而不是普希金赞颂的“西伯利亚的囚徒”,更不是他深抱同情的农奴起义领袖布加乔夫。

  法国-俄罗斯文化年时,巴黎媒体曾作出“普希金迄今依然不大为法国公众所知”的断言,这是缺乏事实根据的。法国《百科杂志》从1821年开始系统引进俄罗斯文学,这个极有名望的文学刊物首次在“诗歌”章节里提及普希金的名字,又在将近十年里跟踪他的文学创作,成为翻译发表他作品的重要阵地。1821年,《百科杂志》介绍了普希金二十二岁时写的取材于民间故事的浪漫长篇叙事诗《鲁斯兰与柳德米拉》,肯定这部长诗十分优美,作者“大有希望”。这也正是有“俄罗斯歌德”之声望的茹可夫斯基的预言:“年轻的普希金才华横溢,不愧为我们文学的希望。”1822年10月,该刊再度评论普希金的新作《自由颂》和诗剧《乡村》,强调他反对农奴制和沙俄暴政,因之被当局流放比萨拉比亚。从这段文学交流史来看,六角国文论界散布普希金作品“不可移译”的论调,应是一些庸碌之辈无知无能的托辞。

  实际上,俄罗斯与法国的文学交流源远流长,俄法之间的语言文化隔阂远不及中法之间的差异。而法国之于普希金,先有阿尔萨斯人丹泰斯野蛮杀害了他,后有六角国人不公正地对待他的文学遗产。前者对后者有何民族感情上的影响,亦未可知。我们自童年就阅读普希金《渔夫与金鱼的故事》,以及他奶娘在流放地叙述的古老传说,还有那些通俗易懂的抒情诗,觉得他确实“用简洁的笔触来讲单纯的事”,根本谈不上“难涩不可移译”。至于他受拜伦影响所写的浪漫派作品《高加索的囚徒》《村姑小姐》《波尔塔瓦》《青铜骑士》《复仇艳遇》(或译《杜布罗夫斯基》)《石客》《茨冈》等诗文,在我国都有杰出译作,深受中国读者喜爱。

  其中,笔者特别欣赏《巴赫契萨拉依的喷泉》,诗中流溢出克里米亚和《天方夜谭》的异域韵致,给我写《美狄契斯喷泉》的幽邃境界以启示。更有《致凯恩》一诗由翻译家戈宝权依实出华,译为洗练清爽的汉语。我从中感受到高洁的情愫和崇仰真理的心灵,后采撷该诗中“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的佳句,作为我撰写长篇小说《时代三部曲》第二部《夜空流星》的开篇题辞:

  我的心狂喜地跳跃,为了它一切又再苏醒,有了神往,有了灵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在普希金的心目中,女性的纯洁之美是理想的意象,人类的精灵。他为之结下“恶姻缘”,牺牲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而今,在被色情污染之地,在视女性为玩偶者眼中,他的诗篇自然难以遇到知音,不为人理解。星移物换,当今世态使然。这乃是精神文学在摩登西方“不可移译”现象的实质,而我辈切不可在论述世界文学时人云亦云,贻误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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