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与太阳 ——罗马太阳神为什么还是“阿波罗”?

瘟疫与太阳 ——罗马太阳神为什么还是“阿波罗”?

作者:贾思稷第503(2020/07/15)期

    希腊雕塑阿波罗

    《安菲特律昂》英文版书影


  《伊利亚特》开场记录了一次“凶恶的”瘟疫,发怒的阿波罗将利箭射向希腊联军,致使瘟疫在人群中蔓延。众人祈祷之后,阿波罗又迅速将瘟疫消除。经由悲剧时代,阿波罗兼具医神、乐神等职司,受到广泛崇拜。或许是因为射箭与发光之间的联系,抑或是预言、净化等光明之子的形象与太阳明亮的光芒的类比,在悲剧作家们的影响下,阿波罗以太阳神的职司位列希腊神话“奥林匹斯圣山上的十二神”(TwelveOlympians)之中。随着希腊的衰落,罗马的崛起,罗马神话应运而生。对比希腊、罗马神话发现,罗马十二神中,只有太阳神还是阿波罗。为什么连希腊主神在罗马神话中都更换了名字,唯独太阳神依旧是阿波罗呢?难道是罗马人忘记了更改阿波罗的名字吗?恐怕不是,这其中还真有些鲜为人知的原因。

  罗马十二神继承自古希腊。希腊奥林匹斯诸神最早在公元前7至6世纪的荷马颂诗(HomericHymns)中被集中提及,“十二神”的说法产生于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罗马十二神则出现在公元前3世纪晚期,罗马诗人恩尼乌斯(Ennius)在他的作品《编年纪》(Annals)中列出了“相当于希腊奥林匹斯十二神的罗马神”,确立了罗马的十二神。在两行诗中,十二神“虽然大多数名字都是拉丁的,但每一个被命名的神都与一位希腊神相对应”。这种对应,也是罗马神话传说产生的方式。从古罗马神话的发展来看,罗马原本有自己的神,但没有神话故事。很多希腊的神在传入罗马之后,通过将希腊神话中的角色与罗马崇拜中的称号相结合的方式,在罗马的本土神中找到对应,获得罗马名称。“在希腊神的影响下,罗马神和希腊神开始等同、融合。罗马神逐渐失去了自己起初的象征性质,获得了人形,有了传说。”例如希腊神话中的主神宙斯(Zeus)与罗马神朱庇特(Jupiter)就是根据二者的职能、地位互相对应的。

  在罗马作家普劳图斯(Plau⁃tus)的《安菲特律昂》(Amphitryon)中,墨丘利(Mercurius)与赫尔墨斯(Hermes)的对应具体展现了罗马神与希腊神的承继关系。墨丘利在开场词中先“以商人(或商业之神)的地位说了七行话,随后才以希腊语双关,宣示自己也有着信使赫尔墨斯的传信作用……他强调自身‘在异乡和本土’(pere⁃griqueetdomi)的力量”,暗示出与希腊神话中神使赫尔墨斯的对应关系。可以看出,希腊神在进入罗马后,保留原有职能的同时,与罗马本土神结合,获得新职能,并以拉丁名称被罗马接受。由于罗马文学作品的出现相对较晚,在借用希腊的十二神概念并将其以固定形式列入诗行中时,希腊神与罗马神的对应已几乎确定,因而十二神中的十一位都以拉丁名称出现。只有阿波罗没有与任何罗马本土神对应,成为“古希腊神话传入罗马后唯一保留原有名字的神”。

  罗马神数量极多,类型繁杂,按照一般的推论,将希腊神对应为罗马本土神似乎并非难事。但为何司职众多的阿波罗,在传入罗马后,会以希腊名称流传呢?

  这首先与阿波罗以阻止瘟疫的独特职能进入罗马有关。据考证,阿波罗在一次瘟疫中,以医药之神的身份被引进罗马,在罗马十二神确立前即开始流传。“大约公元前433年,为对抗瘟疫,阿波罗在西比尔预言书的指引下抵达罗马”,这次引进是向本土神灵祈祷无效后的举动。据记载,这场瘟疫开始于公元前436年,执政官进行的一系列大型公共祈祷都毫无效果,瘟疫的肆虐导致罗马受到外族袭击,陷入危局。公元前433年,为了民众的健康,罗马人请求阿波罗来阻止瘟疫,承诺为阿波罗建一座神庙。公元前431年瘟疫消退后,罗马人建了一座阿波罗神庙,罗马的阿波罗崇拜由此开始。由于“罗马本土的神灵,没有一个的最初职能是医神”,而阿波罗是罗马人向本土神灵祈祷无效后引入的,这位具有医生职能的外来神灵,必然要保留其纯粹的外来性,才能完成本土神无法完成的任务。因此,阿波罗在进入罗马之初没有被等同于某位罗马神。

  其次,从罗马尚武轻文的传统来看,罗马本土亦无法产生与阿波罗其他职能类似的神。阿波罗不仅有医药之神的治愈、净化功能,还“擅长诗歌和音乐”,但罗马的社会文化环境并无孕育出文艺之神的可能。“在希腊文学和艺术进入意大利之前,罗马人并不需要美丽而富有诗意的神祇。他们是一个讲求实际的民族,对‘鼓舞歌兴的紫发缪斯’或‘用金色竖琴奏出美妙旋律的乐师阿波罗’之类的神祇不感兴趣;他们需要的是实用的神祇。”这也解释了为何阿波罗会以医药之神的身份进入罗马。罗马文学的真正产生是在利维乌斯(约公元前284—204)翻译希腊作品之后,“晚近罗马人才潜心钻研希腊的书卷,等到布匿战争后和平初现,才开始仿效索福克勒斯、泰斯庇斯、埃斯库罗斯”。此前,古代罗马并不重视诗歌艺术,甚至将“偏重审美效果的文学活动视为不高尚行为”。由于阿波罗要比希腊文学更早进入罗马,在阿波罗的实用功能之外,罗马人并不会对阿波罗的文艺司职产生兴趣,罗马本身也没有与此类似的神,因而和之前的猜想不同,并不容易在罗马神话中找到阿波罗的对应神。

  同时,阿波罗的名字本身也具有不可替代的魅力。《克拉底鲁篇》讨论诸神名称时,苏格拉底认为:阿波罗“是一个和谐的名字,适宜用来称呼这位和谐之神。……在我看来,这个名字确实最能表现这位神灵的权能。”“阿波罗这个名称的价值,如我刚才所说,与这位神的所有权能都有关,他是惟一者、永远发射者、清洗者、聚合者。”从词源学上看,阿波罗这一名称并没有确定的希腊语词源,阿波罗崇拜的起源也并不确定。大量的阿波罗研究已从名称词源、职能称号、史诗记载、崇拜活动等方面考证阿波罗的起源。尽管未有定论,但现代学者已基本一致地认为,对希腊来说,阿波罗也同样是一位外来神。这位外来神的魅力使其不仅在古希腊神话、史诗和社会生活中占据重要的地位,更被认为是“最具希腊性的神”。这样的“希腊性”展现出希腊文化的兼容并蓄,隐藏着丰富而不确定的非希腊因素。罗马人在与希腊文化互动的过程中十分谨慎,“他们都维持着一个精巧而自觉的机制,以保存对宗教生活中希腊元素的距离感和差异感”。正因如此,阿波罗更容易被罗马社会接受,也保留了其具有丰富内涵的和谐名称,而不必被同化为某个拉丁名称。

  值得注意的是,罗马十二神的确立充分考虑了罗马神话的环境(context)。恩尼乌斯列出的十二神包括与赫斯提(Hestia)对应的罗马神维丝塔(Vesta),而将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排除在外。但赫斯提在古希腊神话中的重要程度远不如狄俄尼索斯,维丝塔却是“非常罗马的罗马神”。由此可见,阿波罗必须在罗马拥有广泛的接受与崇拜,才能被列入罗马十二神中。作为外来神,阿波罗何以能够继续成为罗马的太阳神呢?

  阿波罗被引入罗马后,充分适应了罗马的社会文化环境,成为流行于罗马社会的重要神灵。以太阳神的称号为例,或者可以说,经由罗马,阿波罗太阳神的位置才更加稳固。阿波罗早有福珀斯·阿波罗之称,福珀斯(Phoebus)的称号据说继承自阿波罗的外祖母福柏(Phoebe),意思是“光亮的,灿烂的”,但这种光明与太阳发出的物理光线有所区别。相关资料表明,古希腊神话中最初的太阳神是赫利俄斯(Helios),他每日驾驶神车从东至西,比拟太阳东升西落的自然现象。在古希腊早期抒情诗、荷马史诗以及悲剧作品中,阿波罗从未被冠以太阳神的名称。在“在公元前5世纪,阿波罗开始具有太阳神的身份”,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作品《法厄同》残篇临近结尾处,法厄同的母亲将赫利俄斯称作阿波罗,二者趋于混同,“但在很久之后才成为共识”。尽管现存文字材料中很多都使用了福珀斯·阿波罗的称号,但当时希腊宗教活动中却还未发现专属福珀斯的祭仪和崇拜。可以说,希腊时期阿波罗与赫利俄斯之间以福珀斯为纽带的连结,更多的是因为阿波罗光明之子的形象,这种光明与净化、预言、司掌文艺等功能互相观照,包含抽象的精神之光的意涵。阿波罗与太阳神宝座之间,尚有精神象征与物理现象的细微区别。

  在罗马时期的作品中,阿波罗却被明确地等同为自然界的太阳神,“统治太阳的索尔或福珀斯被等同于希腊神话中的赫利俄斯”。在奥维德的《变形记》中,法厄同是日神福珀斯的儿子。贺拉斯的《世纪之歌》以对阿波罗的祈祷开始,称“福玻斯和森林神狄安娜”是“天空明亮的荣耀”。“诗的第三节则抓住了阿波罗的另一个新角色:歌队转向索尔(Sol),即太阳神,说他降生为‘另一个和同一个’(aliusqueetidem)。这些话不仅暗指物理上的错觉,即每一天新升起的太阳都是‘另一个’太阳,也暗指阿波罗同索尔/赫利俄斯(Sol/Helios)相融合的‘他者性和同一性’。”可见,以医者身份进入罗马的阿波罗,尽管最初并未直接以太阳神的身份与索尔等同,但在完成治疗、净化的任务后,逐渐与明亮的太阳等同,被接受为太阳神,并在罗马的政治社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由于太阳对天空的统治是罗马人非常熟悉的哲学观念,阿波罗与太阳等同,表现出罗马人以“罗马方式解释一切事物”的特征。这种司职的细微变化,即从抽象的明亮含义到确定无疑的自然太阳,是希腊神阿波罗融入罗马社会文化的重要体现,“不管名字是否本土化,他都已是罗马人崇拜的对象”。也因此,阿波罗才能以外来神的身份,成为罗马十二神之一。

  不过也有一种尚待证实的假说认为,罗马人在引入医神阿波罗之时,可能基于阿波罗是太阳神的观念,相信阿波罗作为医神的力量来源于太阳能够“驱除所有疾病”的热量。不论罗马的阿波罗是因阻止瘟疫而彻底成为太阳神,还是因与太阳相关而被赋予疗愈之力,太阳与阻止瘟疫总是关系密切。在离神话时代越来越远的当代社会,我们的医疗技术突飞猛进,面对不时笼罩的瘟疫阴霾,已不再像古人那样束手无措,每个社会成员都以科学合理的方式为战胜瘟疫而付出着。但疫情严重的至暗时刻,我们仍会将那些给予温暖、关怀与希望的人们比作太阳,我们仍会怀揣着春暖花开、阳光普照大地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