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

亨利•米修,我的精神导师

作者:(法)让-马里·古斯塔夫·勒克莱齐奥/文 董强/译第507(2020/09/23)期

    《无题》,亨利·米修,1960年


  我从未刻意,却养成了习惯: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会随意翻开一本米修的书,读上一句诗、一段话,领会其点滴的思想,并为我日常的琐事和问题找到解决办法,无论这些问题是多么琐碎,多么杂乱无章。符号,字母。词,有时就一个词。它既珍贵,又普通,就像握在手中的一块石头,却让人感受生命的强烈律动。

  米修的作品是广袤的,浩瀚如海洋,容纳得下20世纪的所有潮流和运动:超现实主义革命,比利时诗歌那种粗暴不羁和格格不入(比如《决裂》杂志的阿希尔·沙威、费尔南·杜蒙……),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巴黎文学流派的那种嘲讽,查拉式的挑衅,雅里、坦圭、阿尔托式的渎神,洛特雷阿蒙式的无政府主义,恩斯特·爱罗和鲁米式的神秘主义;在米修之后的瓦茨或列里,追随他进行了致幻剂的尝试,只得到“微不足道的奇迹”(典出米修作品《微不足道的奇迹》——译者注,后同);直到最后,米修“与词语彻底分手”,开始用中国墨进行绘画。

  我至今记得初读米修时的那种震惊。塞盖尔斯出版社出的那套诗歌小全集。米修用的词,米修的句子,那么短促、有力、高峻,年轻的我天真地掩卷击节:添一字过长,减一字过少。完美啊完美!

  当一切都不可修改,那便是诗,便是创造。

  从此,这一印象伴随我一生,一直都未改变:那是来自最深沉处的创造,恰似海上逆风而行时,如眼皮子一眨那样有力而自然,如声音的发颤,如肌肉的跳动。如心跳一般不可控制的运动,有时会让人顿感身体的存在,而后,一切归于正常,仿佛一次短暂的昏厥。

  米修,最极致的孤独:当身体一分为二,精神散于太空。于是,在广袤的夜里,一只不瞌睡的鸟儿,发出警示的叫声。在他的诗中,有种令人精疲力竭的东西,不让你有任何憩息,任何自由。目光专注,灵魂在自我的轴上盘旋,最后达到超级的警觉,过度的感知。

  那么,理性在哪里呢?逃跑了。知识呢?被遗忘了。诗人能知道的,唯有通过皮肤——通过皮肤和神经。

  从他最初的写作开始,米修的作品就不围绕任何东西。一切皆否定。那个叫“羽毛”的人(典出米修作品《一个叫“羽毛”的人》),在现实的另一边,在替他过着真正的生活。“曾经的我”(典出米修作品《我曾是谁》)回归,占据着具有警示力量的真相,对时间发号施令。

  在这一浮动的世界里,没有阻隔,没有国别,也许甚至没有语言。这个世界真正的统治者是幽灵般的显现,是“美多桑”(Meido-sem,是米修幻想出来的一种生灵),是那些在天空中飞翔的“符号兼人物”;在米修那里,事物并不追随逻辑的轨迹。诗句把我们带向“魔法的国度”,在那里,连水都不流淌:“我见到了水,它不肯流淌/那可是我们熟悉的水,是我们的水,可就是不流淌/即便水瓶摔得粉碎,水也不会落下四溅。”(《魔法的国度》)

  可怕的孤独。有时是暴力:最粗俗的词语,最独特的词语,最具有噪音的词语,互相之间拳脚交加,打斗撕咬。违背教规、渎神咒骂仿佛是让人得以幸存的武器。但是,诗人的抗争,从一开始就失败了。筹码从一开始就被动了手脚。绝对世界之门早已关闭。剩下的,唯有失败、羞辱,正如那“被羞辱的寄宿生”(典出米修作品《被羞辱的寄宿生》)。

  作为诗人、画家,米修还是一个知道世界有多大的人。他早年放弃了舒适的布尔乔亚家庭生活(他父亲是布鲁塞尔的制帽商,平生谨小慎微,怕在人前露面,如米修所形容,“生怕像一片污迹一样弄脏了别人,总是躲起来”),自愿成为普通的水手,上了一艘船,远行到东方。他曾到过上海,还在那里目睹了一次民众的暴动。

  他的这些经历,让他写出了一些最为独特的游记:《一个野蛮人在亚洲》(书中他讲述了日本、中国和印度),以及《厄瓜多尔》(讲述他跟诗人贡戈特纳一道,在亚马孙河流域的游历)。重要的,不是这些游记所讲述的内容,而是其中透过梦幻讲出的回忆。

  吸引他的是,这些人生活在另一片天空之下,他们遵循的是另一种哲学。因此,他们意味着一种新的可能性,可以展现意想不到的真理。于是,一切都看起来是全新的:关于死亡,关于爱,关于神圣,关于梦,当然,还有关于艺术。皮影戏,京剧,《罗摩衍那》史诗,都具有创造全新的真实的可能性,与欧洲所灌输的布尔乔亚小说的道德训诫,以及幼稚的浪漫主义信条,大相径庭。

  亨利·米修讴歌最纯粹的爱,那种在死亡之后依然存在的爱——他的妻子玛丽·露易丝,他亲昵地叫她露露,在肉体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后去世。他这样写给她:

  露露,我既从此不能再跟你说话,那么,我的语言已死。你看,你在我身上做出的长期努力,已经达到目的。你至少可以看到吧?是的,你从未想到过,我这样一个瞎了眼的人,需要时间的流逝,需要你的长期卧病,需要你在消瘦和发烧中显示出来的美,需要你身上的光,需要你的信仰,最终打破我孤僻的心墙!晚了,我这才看见。晚了,我这才明白。晚了,我这才学会什么叫“两人一起”。此前,我一直以为我的生命中是不会有什么“一起”的。可是,也还不算太晚吧。(《褶皱中的生活》)

  柔情是他的秘密。当我拜访米修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在他巴黎塞吉尔街的寓所里,米舍利娜·潘金在一旁静静地陪伴他。她一直陪伴米修至死。

  亨利·米修将一直都是我的精神导师,是向导,是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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