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潟县越后汤沢——川端康成之《雪国》(上)

进入新潟县越后汤沢——川端康成之《雪国》(上)

作者:袁明华第516(2021/03/03)期

    越后汤沢实景地袁明华摄

    马路中央的除雪喷泉袁明华摄

    不同版本《雪国》书影

    避难所导示图袁明华摄

 

    一

  雪国在哪里?

  从庚子鼠年到辛丑牛年,辞旧迎新际,新潟县又闹雪灾。

  听到这个消息,我内心并无遇灾之忧,反倒觉得,雪国嘛,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几天饭局上,我常常拿同样的问题考问不同的同桌:杭州人都在盼着下大雪,你知道地球上哪个地方或者说哪个区域雪下得最大、积得最厚吗?

  南极大陆?北极冰原?珠穆朗玛峰?还是西伯利亚,或者魁北克?

  你可能想象不到,假如做个排行榜,前三名都在日本,而且排名第一的不在北海道,而是在北海道以南、日本本岛北部、西临日本海的新潟县。

  因此我们才敢说,川端康成《雪国》故事的发生地,不只是小说中的雪国,也是名副其实的雪国原乡,独一无二的雪国老大。

  日本位于季风气候区,冬季盛行西北季风。越后山脉横亘日本本岛,成为分割本岛中北部的界山,在山北新潟县西海岸形成高大的迎风坡。这个迎风坡又是一个内凹的海湾,恰如敞开巨大的怀抱,拥抱从西伯利亚高压上来的超级寒流。日本海正是超级寒流通道,寒流经过日本海带来大量的水汽,寒流裹挟着水汽滚滚而来,源源不断地注入这个怀抱,加上气候变暖海水升温的影响,水汽蒸腾力度加大,这些年雪就越下越大。

  越后山脉将日本本岛中北部隔成了南北两个世界,每年这个季节,我在山北这一头寒流滚滚,大雪纷飞,你在山南那一头艳阳高照,樱花盛开。

  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独特的新潟。

  可以想象,古时从关东地区由南而北进入新潟地界,必须越过越后山脉。到了川端康成年代,则是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

  我们由此解读《雪国》开篇第一句。

  侍桁译:“穿出长长的国境隧道就是雪国了。”

  高慧勤译:“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叶渭渠译:“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这三个译本中,侍桁将“县境”译成了“国境”。

  侍桁译本是《雪国》进入中国的首个汉语译本,1981年7月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新潟是县,相当于中国的省,之前不明白侍桁为什么要将这一条穿过县境的隧道翻译成“国境隧道”。原来日本自奈良时代开始实施令制国,其中一个“越后国”,大体上就在如今新潟县辖地,那么,所谓国境,是不是就是指越后国的国境?越后国与越后山脉的名字也是一脉相承。川端康成时期,穿过长长的隧道后,贴近山脚的第一站,叫“越后汤沢駅”,川端之后于1982年开通的“上越新干线”,此处设站依然与老铁路站“越后汤沢駅”共用一名。而上越新干线的命名,同样源自于两个古国名:上野国和越后国。因此我以为,翻译成“国境”更能蕴藉其悠远的历史文化,也更符合川端所要传递的契合大和民族独特传统的文学意蕴。因此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侍桁的翻译。

  《雪国》开篇,一直是被读者津津乐道的一个经典开头,简洁,干净,意蕴深远,不用刻意,读过就不会忘记,很容易就激发了实地印证的欲望,也很容易成就了文学史上的一个地理标志。这也是我曾经数度试想用这一条“长长的隧道”作为《雪国》文学地标的主要原因。在《雪国》,百无聊赖的岛村先后三次进入此地与驹子幽会,我总感觉,仿佛就是川端本人在时光隧道中恍恍惚惚,大雪纷飞。川端正是借助了“雪国”这一个“深渊”,不急不缓地带我们开启了一场深具东方文化底蕴的关于日本文学和日本传统美学的探索之旅。这个“深渊”,便是新潟地界的“越后汤沢”,便是“越后国”的腹地,埋藏着取之不尽的文学宝藏。那么,从这条“长长的隧道”进出,如何进,如何出,是如获至宝,还是一无所获,全凭你的悟性和修为了。

  顺便再较真几个字的认知,扫除一些阅读的障碍。

  关于日本新潟县,起初竟不认识“潟”字,也不知读音。百度搜索所得,多有误写为“新泄”或“新泻”的,日本人有误写,中国人也常常以讹传讹。类似的还有,教科书上介绍杭州西湖,基本上都说西湖属于“泻湖”,或者写成“泄湖”。新版现代汉语词典又将“泻湖”解读为“潟湖的旧称”,而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认为旧称是误用。又说“潟”的另一种写法为“澙”,古同“潟”。这个“澙”字,在商务印书馆新版《古代汉语词典》中亦未收录。请注意,词典也不一定百分百靠谱的。为统一计,还是写作“潟”为好,读xi第四声。日语与汉语渊源颇深,如今有个别汉字反倒较常见于日语而少见于现代汉语,有的干脆归于日本汉字,比如“越后汤沢駅”的“沢”(音同“泽”),“駅”音同“驿”,原是汉语“驿”的异体字,用在日语中等同于车站的“站”。在现代汉语中,这两个字都已经废弃,好在字库中尚未剔除,电脑上也还能码出来。

    二

  2017年1月31日,那是一次纯粹的文学之旅,先《雪国》,后《伊豆的舞女》。

  我和妻子月光从东京成田机场租了的士直奔新潟县越后汤沢町,入住新潟县汤沢町川端康成曾经居住的高半旅馆时已是子夜。毫无疑问,尽管没有搭乘新干线,也没有体验川端当年进入雪国时乘坐的老火车,但我们租用的小车同样在晕晕乎乎中穿过了一条“长长的隧道”。

  到处都是雪,连进门踏毯上也是雪花图案。据说前一周这里都在下雪,那天上午还在下。

  入住时,一楼厅堂里,有五六位旅客正在围炉观看《雪国》电影。

  进入《雪国》原乡后,心跳一直都是加速的。

  半夜里思接千载,浮想联翩,忍不住独自下楼去体验了一个人的浴场。

  大门敞开着,昏黄的灯影随着水雾弥漫,萦萦绕绕,有淡淡的硫磺味。

  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幻想会有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子来为你服务,大概也都进入梦乡了。

  可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日式细节之精致在浴场里同样无处不在。

  我试着拖一拖木屐,却拖出了异常的着地声,赶紧放回原处。

  这是一个幽闭的室内浴场,自然没有浮在森林里仰望星空的感觉。

  一个人泡在浴池里,有汩汩的水声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仿佛还夹杂了海浪和潮汐,如此遥远而切近,不免心生怯意。

  似乎有一支无处不在的歌,带着忧伤的气息,在弥漫的水雾中低徊流转,仿佛来自森林,来自山岗,来自叶子坠落的火海,来自驹子疯狂的尖叫,来自天际银河。

  记得那夜一路奔波,临近越后山脉时,天象甚是奇特,一弯上蛾眉月特别清亮,但斜右上的金星更尖亮,蓝如绿宝石,一闪一闪,比驹子的眼睛更大更亮,其光芒甚至超过了蛾眉月,统领着夜空。

  “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惊叹。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来也像粒粒银沙子,明澈极了。”(叶渭渠译)

  可一会儿又下雪了。

  一路上我胆怯地静听雪落群山的声音,想着驹子和叶子们的故事,在老火车玻璃窗镜面上,和川端康成一起,描画着虚幻的梦境。

  我蜷缩在浴池的一个角落,拥抱着赤身裸体的自己,仿佛周围都是《雪国》的身影。

  迷蒙的幻觉中,岛村从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走来,蒸腾的水汽中冒出来一个驹子,又冒出来一个叶子,川端康成在一边诡异地摊摊手。

  一个声音总是在说,一切的美,都是悲哀的。

  漫漫长夜,我似乎总在期盼着与现实的深度印证,期盼着现实不光能照亮过往,更能打开过往的大门,将过往所有的谜团释放出来,然而事实上我们往往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我的悟性与修为,显然与那个叫川端康成的小老头,还有遥远的距离。

  次日大年初五,雪继续下,奇异的天空,却并无一丝哀愁气息,雪花在奇妙的晨阳中飞舞,能见度并不低。

  高半旅馆本就建在山坡上,从高半旅馆五楼阳台眺望雪花飞舞的汤沢町,终于将地势看了个明白。汤沢町处在一个狭长的盆谷内,四围都是山,西伯利亚超级寒流一旦注入,一时很难散出去。却奇怪这雪怎么可以下得如此纯净,简直是童话世界,为什么到了川端康成的笔下,却又演变成了一支支忧伤的歌?

  中午坐缆车上到汤沢高原滑雪场山顶俯瞰,地势更是一目了然。南、东、北三面高耸,临日本海一侧相对较低,形成一个畚箕形,寒流就是从畚箕口源源不断注入进来的。

  新潟县,越后国,越后汤沢,我终于来到了《雪国》的实景地,终于大致看清了你的轮廓,那么,我们又该如何才能撩起你的面纱,如何才能真正深入进去一探究竟呢?

    三

  读川端康成,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其成名作、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喜欢其单纯、素朴,灵动、细腻,在我熟读的所有中外作家中,无论单纯、素朴,还是灵动、细腻,除了沈从文,没有其对手。与《雪国》相比,我甚至讨厌《雪国》的繁复和沉重,许多读者也常常因此失去了阅读的耐心,甚至叫苦读不懂。然而,从丰富、深邃、深刻,从川端一生的探索,以及他对日本文学、东方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贡献着眼,又非《雪国》莫属。川端也正是凭借了《雪国》《古都》和《千鹤》这三部小长篇而于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亚洲用东方语写作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人(在他之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印度作家泰戈尔是用英语写作的)。

  更重要的是,作为日本“新感觉派”的代表人物,川端极其关注世界文学潮流。所谓“新感觉派”,就是世界现代文学潮流中出现在日本的最早的现代派,对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影响也很大,那时候出现在中国的现代主义小说流派“新感觉派”,说到底就是一个日本的引进版。

  但川端极其难能可贵的、最有价值的贡献是,他最后只是把“新感觉派”当作了工具,当作了艺术实践的手段。在“标举新感觉,写出传统美”的旗帜下,最后全身心投入日本“传统美”的发掘,与日本平安时代紫式部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一脉相承、气息相通,将日本传统文学理念“物哀”,或者说传统美学精髓“物哀”,或者说艺术观、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的“物哀”,推向了极致。作为世界级的作家,他首先是属于日本的,属于东方世界,从内容到形式,他都是不折不扣的日式东方小说家,连同他的长相、思维方式、言行举止,包括他的死亡方式,无不打上深刻的日式符号。传说只要有川端在场,似乎他周遭的大气中都存在着那样一种气息,情绪也好,基调也好,精神也好,这个貌似不怎么喜气的小个子的一身,无不烙刻着这个东方岛国独特的印记。他的作品,成为日式物哀之美的典型代表和完美诠释。他因此在世界文坛独占一席,无可替代。

  而如此光芒若集束成一个聚焦点,那就是《雪国》。

  因此我们说,在日本文学史、东方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上,《雪国》是绕不过去的一座山。越后汤沢抑或那一条“长长的隧道”,也因此成为我寻寻觅觅一路没办法绕过去的一座文学地标。

  找一个实地的地标很容易,而要确立这样一个高难度的文学地标,无疑需要一个投身与沉浸的过程。

  我们只有短短的两天时间,要说“投身与沉浸”,那是异想天开。但一般旅客怀揣《雪国》来到越后汤沢追一追川端康成,两天或许已属奢侈。

  也许我们属于那种颇有《雪国》情缘的幸运儿,漫天飞舞的大雪,将美好而又精致的细节一一落地。

  《雪国》中是这样描述的:

  “山下备有三辆扫雪车,供下雪天使用。隧道南北,架设了电力控制的雪崩报警线。布置了五千名扫雪工和两千名消防队的青年队员。”(叶渭渠译)

  事实上沿路也到处可见除雪装备,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些,但多半都闲置着。

  相对冷清的屋檐下,整排养眼的冰凌,活闪闪晶莹剔透,忍不住想去打一根。

  从拐角往隐蔽的弄堂里探去,积雪绝对可以没过人头。

  停车场上,好几辆小车被埋在雪下。一株孤零零的梅花傲雪绽放。

  “去年最冷是零下二十多度呢。”

  “雪呢?”

  “雪嘛,平时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

  从《雪国》走来的对话,都落到了实处。

  然而,马路上干干净净,几乎没有一丝积雪,只有薄薄的浅水在坡面漫淌,闪着灵动的光影。

  马路两侧有排列整齐的热泉眼,喷射时整整齐齐扑向路面,而路中央又有一排整齐的喷眼,是可以对直线瞄一瞄的。下雪时,三路喷泉集体发射,恍如音乐喷泉。由于是在马路上,考虑到行人和车辆,喷射并不猛烈,偶尔还扭一扭小身段,叫人心生欢喜。

  如此美丽的创意让我和月光看傻了眼,因为从未经历过,拍照留影自然是必不可少的。若是外孙女小蛋白在身边,我估计小家伙会哇哇叫,也必定是要多踩几脚的。

  仰望高架新干线,发现新干线两侧也有两路喷泉在发射,用来预防铁轨冰冻。

  是利用了本地丰沛的地热温泉,还是预制了充足的热水?

  在此,咱们不说文明进步之类的大话,估计川端康成年代,这样的防雪装置是不具备的,但川端笔下的细节之美,似乎自古而然,恍如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追求。

  川端康成的成功,首先是艺术的成功,常人无法抵达的细部描写是川端康成小说的奠基石。其难以言说的精细的韵味,即便放在世界文坛大基石上,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翻译家们也常常因此被搞得束手无策。

  中国作家余华《在日本的细节里旅行》一文中说:“日本的文学作品在处理细部描述时,有着难以言传的丰富色彩和微妙的情感变化,这是日本文学独特的气质。日本是一个充满了巧妙细节的国度,我在日本的旅行就是在巧妙的细节里旅行。”2006年,在接受日本东方新报记者采访时,余华坦言:“川端康成是我的老师。”

  他说:川端康成教会了我写细部。细部很重要,一部作品的风格有可能粗狂有可能细腻,但无论是哪种,都必须要有丰满的细部。最早当我入门写小说的时候,我遇到的第一个老师川端康成,教会了我作为一个作家最基本的东西,就是必须懂得如何描写细部,所以我很感谢他。

  回到《雪国》,我们一起来看看岛村初遇叶子,那段写在列车玻璃窗上的梦幻般的著名描写。八十年代初中国的文学青年们,基本都是从这里开始迷恋上了川端康成。

  “外面的薄暮正在下降,火车里点上了灯,因此玻璃窗变成了镜面。可是暖气炉的暖气使玻璃整个地浸润了水蒸气,手指不去擦它,就显不出镜面。偶然用手指在玻璃窗上划了一条线,只见内中有个女人的一只眼睛清楚地浮现着。”(侍桁译)

  “这时,在她脸盘的位置上,亮起一盏灯火。镜里的映像亮得不足以盖过窗外这星灯火;窗外的灯火也暗得抹煞不了镜中的映像。灯火从她脸上闪烁而过,却没能将她的面孔照亮。那是远远的一点寒光,在她小小的眸子周围若明若暗地闪亮。当姑娘的星眸同灯火重合叠印的一刹那,她的眼珠儿便像美丽撩人的萤火虫,飞舞在向晚的波浪之间。”(高慧勤译)

  如此微妙的细部描写,在川端笔下几乎无处不在,包括他前期的“掌小说”,中国人为了让后人学习他的小说,将他的掌小说《秋雨》选入了高中语文辅助教材,多个地方考试卷上还用《秋雨》做了考题。

  这是贯穿川端康成一生的努力,直到他自杀前在夏威夷的一次演讲。那次演讲的主题是日本的“传统美”,川端在演讲中大谈紫式部的《源氏物语》,甚至将日本文学称其为物语文学,可他开讲时却用大段篇幅逮住了早餐厅里的一堆杯子,借助这堆杯子,将“物哀美”演绎到极致。

  余华是这样评述的:

  那篇演讲的题目叫《美的存在与发现》,讲他坐在夏威夷的一个旋转餐厅吃早餐,早餐还没有开始,那些杯子都是倒放在架子上的。阳光在那些杯子上慢慢移动,先是到了一个杯子的角,然后到了整个杯子,然后两三个、四五个……他的这个描写让我惊讶于一个作家能够如此细腻地去描写那么一个几乎静态的视觉感受。因为阳光的移动在某种程度上是看不见的,当你眨一下眼的时候它可能已经移过去好多,而当你盯着它的时候又几乎看不见它的移动。他写得非常美妙。

  在这里,余华盯住的是细部描写,他认川端为师,打动他的也是细部描写,但我想,细部描写所体现的只是川端深不可测的功力,功力之上,川端的用意才是“深渊”,陷进去才叫真正的深不可测。余华显然也是深怕陷进去的,于是他更多地开始去读卡夫卡,认卡夫卡为他的第二个老师。当然,余华的视野其实更开阔,就如开阔的川端康成,他们最终都回到了自己的精神故乡。

  而这,也正是我进入新潟县越后汤沢、撩起《雪国》面纱后,所要深入探究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