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家戴密微的汉诗研究

从“二裂叶”到“阴阳人”

作者:曾艳兵第520(2021/05/05)期

从“二裂叶”到“阴阳人”

曾艳兵《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5月05日   18 版)

    纪念帕瑟里的金属硬币上的“阴阳人”形象

    歌德《二裂叶银杏》手稿,1815年


  德国文豪歌德(1749—1832)晚年创作了著名的《西东合集》(1819)和《中德四季晨昏杂咏》(1827),这是歌德神游东方的艺术结晶。1813年11月10日歌德在给克内贝尔的信中写道:“我从事各种各样的事情,特别是我勤奋地研究了中国以及与其有关的事情。我把这个重要的国度几乎是保存好又划分开,以便必要时——就像现在这样——逃亡到那里,自己置身于一个崭新的环境,哪怕只是在思想中,也是有裨益的。”歌德早已向往东方,向往中国,希望能逃往东方,甚至将东方人看作是人类的始祖。

  他在《西东合集》的《苏来卡之书》中有一首诗名为《二裂叶银杏》。银杏树原产于中国,1754年始移植欧洲,现今德国魏玛市魏玛图书馆旁的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据说是歌德托人从中国移植过去的。1815年9月27日,歌德在这首诗上贴上银杏树叶子寄给了玛丽安娜(Marianne vonWillemer,1784—1860)。玛丽安娜是一位奥地利舞蹈演员,后来嫁给了德国法兰克福的一位银行家,这位银行家是歌德的一位朋友。1814年玛丽安娜在结婚前与未婚夫一起拜访过歌德。随后歌德就给玛丽安娜寄去一片象征友谊的银杏叶。这种银杏树叶形状像扇子,当中有一缺口,故称“二裂叶”。这种叶子在边缘分裂为二而在叶柄处又合二为一。它使歌德联想到情感的二合一,还有西东文化的二合一。银杏叶子也可以看作“心”型,因而可以看成友谊和爱情的象征,既可以看作是友谊长存的标记,又可以看作是对两个相爱的人最后结合为一的祝福。歌德的这首诗不长,译文如下:

  从东方移到我园中的

  这棵树木上的叶子,

  含有一种神秘的意义,

  使识者感到欣喜。

  它是一个生命的本体,

  在自己内部分离?

  还是两者相互选择,

  被人看成为一体?

  我发现了真正的含义,这样回答很恰当;你岂没有从我的诗里感到我是一,又是双?

  (钱春绮译文)

  诗人的想象总是十分丰富奇特的。歌德的思想充满辩证法的光辉,他强调对立统一。他认为男女之间的爱情也同样是对立统一的。男人和女人分属两级,既各自独立,又相互依存,缺一不可,只有男女结合才

  是人的整体。银杏树的二裂叶,看似两片叶子,其实是一个整体,正如男女因为爱情而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二裂叶所包含的“神秘的意义”,它给“识者”以启示。相爱的两个人,既是一,又是双。

  这不由得使人们想起柏拉图在《会饮篇》中借阿里斯托芬之口讲述的一个故事:从前人类本来分成三种:男人、女人,还有阴阳人,也就是不男不女、亦男亦女的人。这些阴阳人“原来自成一类,在形体上和在名称上都兼有阴阳两性的。”“从前人的形体是一个圆团,腰和背都是圆的,每人有四只手,四只脚,一个圆颈项上安着一个圆头,头上有两副面孔,朝前后相反的方向,可是形状完全一模一样,耳朵有四个,生殖器有一对,其他器官的数目都依比例加倍。”这种人的体力和精力都非常强壮,乃至于变得自高自大,图谋向诸神造反。于是,宙斯将人从中间截开,截成两半。“原来人这样截成两半之后,这一半想念那一半,想再合拢在一起,常相互拥抱不肯放手,饭也不吃,事也不做,直到饿死懒死为止。……从很古的时代,人与人彼此相爱的情欲就种植在人的心里,它要恢复原始的整一状态,把两个人合成一个……所以我们每人只是人的一半,一种合起来才见全体的符。”这就像歌德诗中的二裂叶银杏,一叶分成两半,只有合在一起才完整。人的最鲜明的特征是渴望,准确地说,就是渴望完整。美国当代著名犹太裔思想家阿兰·布鲁姆说:“人在本质上是不完整的存在物,并完全意识到自己的不完整,这对人性来说是第一要务,也是人对完整或整全的探求的基础,人们必须抵制伪装的知足,因为这隐藏了他的基本状况。”

  柏拉图继续通过阿里斯托芬之口说,从阴阳人中间截开的男人就成为女人的追求者,男情人大半是这样兴起来的,至于截开的女人也就成为女情人,是男人的追求者。凡是由原始女人截开的女人对于男人就没有多大兴趣,只眷念和自己同性的女人,于是有女子同性爱者。凡是由原始男人截开的男人在少年时代都还是原始男人的一截面,爱和男人做朋友,这就是男同性恋者。如果一个人碰巧遇到另一个人恰是他自己的另一半,那么,阿里斯托芬继续说道:“他们就会马上相互爱慕,互相亲昵,一刻都不肯分离。他们终生在一起过共同的生活,可是彼此想从对方得到什么好处,却说不出。”这就是爱情。一对伴侣或者情侣为什么如此看重彼此的拥抱?对于这个问题,他们常常回答不出来。然而,即便“每个灵魂都无法回答它需要的是什么,但它以令人困惑的方式依靠直觉判

  断它是什么”。人类本来的性格是完整的,“对于那种完整的希冀和追求就是所谓的爱情”。“全体人类都只有一条幸福之路,就是实现爱情,找到恰好和自己配合的爱人,总之,回原到人的本来性格。”归根结底,“在一切神祇之中,爱神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他援助人类,他替人类医治一种病,医好了,就可以使人得到最高的幸福”。

  从“二裂叶”到“阴阳人”,从“阴阳人”再到“二裂叶”,歌德这首创作于19世纪初的《二裂叶银杏》似乎是对柏拉图爱情观的回响。歌德从来自东方的神秘树叶,想到东方的智慧,联想到东西方精神的契合,进而想到男女因为爱情相拥而抱,成为一体。一片小小的树叶,承载着如此丰富的内涵,诗意隽永深刻,闪烁着哲理的光辉。柏拉图的“阴阳人”,人分两半,合则整一而幸福,分则破碎而痛苦。尽管人的分离或者分别不可避免,但是,回归整一就是人类的希冀和追求。在列奥-施特劳斯看来,“一体绝无可能恢复。爱欲比性色之欲丰富得多,它是对一体性、整体和字面意义上的整合或曰永久整合的欲望,这是种无法实现的欲望。”(The unity can never be re⁃stored. Eros is infinitely morethanthedesireoflust,itisthedesireforoneness,wholeness,andintegrityintheliteralsense,ever⁃lasting integrity,adesire whichcannotbefulfilled.)失望愈烈,希望也就愈强。失望并不一定走向绝望,反倒可能是重新希望的开始。

  柏拉图设想,面对相拥相爱的恋人,火神赫淮斯托斯问道:“你们是否想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日夜都不分离呢?如果你们的愿望是这样,我可以把你们放在炉里熔成一片,使你们由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只要你们在世一

  天,你们就一天像只是一个人在活着。假如你们死,那也就一道死,走到阴间的就不是两个人而只是一个人。想一想看,你们是否想这么办?这样是否能使你们心满意足?”面对如此提问,没有人会回答“不”,因为“这正是他们许久以来所渴望的事,就是和爱人熔为一片,使两个人合成一个人”。两个人合成一个人,两片叶子合成一片叶子,两种文化合成一种文化,两个世界合成一个世界。人也好,世界也好,文化也好,思想也好,通常总是处在分裂或者分离之中,近年来更是冲突不断、纷争连绵、人性撕裂、战火纷飞,但是,人们向往和追求整一的愿望总是不灭而又强烈的。歌德的《二裂叶银杏》表达了人类的这种憧憬和愿望,柏拉图对爱神的赞美大抵也蕴含有这个意思。

  最初的人是一个圆形球体,根据列奥-施特劳斯的考证,这一说法可能来源于波斯神话。“太阳、月亮和大地都是神。用阿里斯托芬的谐剧《和平》行406-411中的话说,太阳和月亮是蛮夷祭拜的神们,而希腊人则只祭拜奥林帕斯诸神。在希罗多德《原史》卷一,波斯人崇拜太阳、月亮、大地、水和火等等,他们不像希腊人那样相信诸神有人的形状。阿里斯托芬向我们指出的是一种蛮夷的概念。人一开始具有宇宙诸神的形状,因为人是宇宙诸神的后裔。”而有关“既男又女的人”的起源神话,“可能取材自俄耳斐斯教宇宙起源说,更可能来自恩培多克勒的说法。《塔尔木》中也说到,人从前有两张方向相反的脸,一张脸是男相,一张是女相”。根据刘小枫教授的推测,柏拉图“阴阳人”的说法或者来源于此。而柏拉图之后,《会饮篇》“在将近24个世纪中一直在模仿、效尤、论证、转变中被回忆起,不仅是在色诺芬、普鲁塔克、卢奇安的对话中,而且在视觉艺术

  中”。14世纪与15世纪早期的意大利对《会饮篇》有选择性地保留了相关记忆。在柏拉图《会饮篇》中那些非凡生物“阴阳人”的形象后来曾出现在纪念意大利东北部城市帕多瓦(Padua)哲人马肯托尼奥·帕瑟里(MarcantonioPasseri)的金属硬币上,还配有一句话:“在哲学的引领下,我们重回正轨。”阴阳人的图像后来还作为徽标出现在拉伯雷《巨人传》中巨人的帽子上。一幅名为《太阳之子》的图片则出现在摇滚音乐电影《摇滚芭比》中。

  无独有偶,在古罗马作家奥维德的《变形记》中也讲述了一个“阴阳人”的故事:神使墨丘利和维纳斯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赫尔玛芙罗狄特斯(Hermaphroditus)。这个名字由赫尔墨斯(Hermes,即墨丘利)和阿佛洛狄忒(Aphrodite,即维纳斯)组合而成。15岁时他已是绝世的美少年了。他离开家乡伊达山,来到吕西亚的一片池塘。池塘里有一位水仙,名为萨尔玛奇斯,身材曼妙、美丽无比。水仙一见到少年,立刻爱上了少年,想嫁给他做新娘。少年下水游泳,水仙也跃入水中,紧紧抱住少年,毫不放松,整个身体好像和少年粘合在一起了。水仙对少年说:“你尽管挣扎,你这坏东西,你跑不了了。天神们,请你们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他和我分开或把我和他分开,不要让那一天到来。”天神听到了她的请求,将他们两个的身体合二为一了,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一张脸。就如接枝一样,接枝人看到两棵树长成一棵树,一起生长成熟,同样这两个人的身体紧紧抱在一起,已经不是两个身体,既不能叫男身,也不能叫女身,看来男女都不是,又都是。这就是“阴阳人”。从两个人,到两棵树,再到两片树叶,分而合,合为一。自然界如此,人类亦如此。

  歌德是德国最伟大的诗人、戏剧家、小说家、美学家和思想家。他对欧洲古典文化有着非常精深的造诣。歌德还是18世纪德国古典主义文学的领军人物。1786年,歌德从魏玛赴意大利旅行,在那里流连忘返,足足逗留了一年零九个月。在古罗马艺术面前,歌德感到兴奋、激动,他要恢复古希腊罗马的艺术理想。艾克曼在《歌德谈话录》中记录了三次歌德关于柏拉图的讨论,虽未直接提到《会饮篇》,未直接提到阿里斯托芬所说的“阴阳人”,但歌德对柏拉图对话及其思想一定是非常了解和熟悉的。1827年1月21日,歌德在谈及柏林大学哲学教授索尔格时说:“他以柏拉图的对话形式所作的那些哲学研究并不怎么出色;但是他的那些书信却是出色的。”1828年12月16日,歌德说:“这个世界现在太老了。几

  千年来,那么多的重要人物已生活过,思考过,现在可找到和可说出的新东西已不多了。就连我的颜色学也不完全是新的。柏拉图、达·芬奇和许多其他卓越人物都已在一些个别方面先我有所发现,有所论述,我只不过又有所发现,有所论述而已。我努力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再开辟一条达到真理的门路。这就是我的功绩。”1831年3月15日,艾克曼在与歌德讨论信仰时提及歌德的中篇小说结尾,歌德小说中的信仰是某种非常自然的东西。它属于人,是人的本质的组成部分。这种信仰在最高等的文化中也没有消失,例如在希腊人当中,柏拉图的作品里还存在着这种信仰……

  歌德对奥维德《变形记》里的故事更是耳熟能详。歌德特别喜欢奥维德的诗歌,尤其是《变形记》。1788年12月,歌德在给赫尔德的信中写道:“我无法告诉你我是用什么样的感情来不断背诵奥维德的诗句的。”歌德甚至试图让赫尔德相信,奥维德的《变形记》是一部极其出色的作品。歌德在自传《诗与真》中写道:“我不久就发现了奥维德的名著《变形记》一书,特别用功地研读它的头几卷。因此,我的幼稚的头脑里很快就满装着一堆形象、大事,有意义和奇怪的人物和事变,我老是忙着把从此所得到的资料加工、复习和再创造出来,所以从不会感到无聊。”歌德甚至能够背诵《变形记》的部分内容。因此,歌德对于奥维德所描述的“阴阳人”和“二合一树”应该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总之,歌德有关“二裂叶”的奇思妙想或者可以在柏拉图和奥维德那里找到源头或某种踪迹。柏拉图的作品中存在着诸多信仰,“阴阳人”就是其信仰之一。对于奥维德而言,“阴阳人”亦是人类存在的理想状态。如此一来,歌德《二裂银杏叶》中“我既是我,又是你和我”与柏拉图和奥维德的“阴阳人”便有了某种或隐或现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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