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史钩沉:缘何一首小诗,百年不衰?——评殷夫的一首译诗《自由与爱情》

译史钩沉:缘何一首小诗,百年不衰?——评殷夫的一首译诗《自由与爱情》

作者:王秉钦第303(2011/04/20)期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殷夫译《自由与爱情》) 

  这首小诗,过去不少人以为是殷夫个人创作的诗。其实,它是殷夫从德语翻译的一首脍炙人口的精品、一曲有口皆碑的绝唱。一首小诗,何以百年不衰? 

  殷夫(白莽,原名徐柏庭)1910年出生于浙江象山县大徐村;1931年2月7日被国民党秘密杀害于上海龙华,时年仅21岁。殷夫是一位革命诗人,是继郭沫若、蒋光慈之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又一位重要的革命诗人,是铁骨铮铮的革命英雄,是“左联五烈士”之一。鲁迅先生在为“左联五烈士”所作的悼文中悲愤地写道:“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自由与爱情》这首著名的诗原是匈牙利民主诗人裴多菲·山陀尔(Petfi Sandor,1823—1849)1847年创作的。此诗本是一首序诗,是裴多菲24岁生日那天在《裴多菲诗歌全集》扉页上题签的一首诗,因此无题。原文是一首匈牙利文六行格律诗,后经德译者滕尼尔改译成德文四行格律诗,收在1887年维也纳出版的德译本《裴多菲诗集》中。1929年正是殷夫考入同济大学德语系的第三学年,作为革命诗人的他,根据这本德文诗集,将此诗译为四行五言古体诗(如上),而且就用钢笔译在这诗集中此首诗的旁边,类似批注,无题目、无标点、无落款。正因此,当时有人竟误认为此诗译者不是殷夫,而是他的大哥。理由是这本诗集是他大哥(原留德国民党高级将官)从德国带回来的,书的扉页上正巧有他大哥徐培根的亲笔签字。其实,此事不值一驳。经笔迹比对,确认殷夫译笔无误。(这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而已。遗憾的是,2002年12月3日台湾《联合报》发表一篇署名周玉山的文章《寻找一首诗的译者》,对此诗译者仍提出质疑,理由不过是重复上述陈词老调。) 

  殷夫1931年牺牲后,是鲁迅先生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这本诗集和这首格律诗的译文。后来鲁迅在为“左联五烈士”所作的悼文《为了忘却的纪念》中,援引了这首诗,并根据德文“替”殷夫加上了题目、标点和落款。于是,这首诗便成为了脍炙人口的精品,不胫而走,在人民中广为流传,百年不衰。 

  这首小诗之所以脍炙人口、百年不衰,鲁迅先生的赏识和推荐固然是重要的原因,但是殷夫的翻译实为上品、妙品,不可不提,也不可不比。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同是自由与爱情的歌者,谁译得最好呢? 

  这首诗的中译者在中国至少有八个。最早的是周作人和茅盾的译本,殷夫是第三个。再后来便是翻译家兴万生和飞白的译本。特引录于后: 

  欢爱自由,/为百物先;/吾以爱故,/不惜舍身;/并乐蠲爱,/为自由也。(周作人译) 

  我一生最宝贵,/恋爱与自由,/为了恋爱的缘故,/生命可以舍去,/但为了自由的缘故,/我将欢欢喜喜地把恋爱舍去。(茅盾译) 

  自由与爱情,/我需要这两样。/为了爱情,/我牺牲我的生命,/为了自由,/我又牺牲了我的爱情。(兴万生译) 

  再试引一英译本作为参考: 

  Liberty, Love! /These two I need./For my love I will sacrifice life, /For liberty I will sacrifice my love.( Jones) 

  仅从翻译角度考量兴万生和殷夫两译文,便足以说明高下。“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此乃自然法则是也! 

  先看,兴万生译文是典型的以“原文为中心”的所谓“忠实”的传统译文。说它忠实,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忠实,即内容和表达跟原文的逼真程度。把原作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完全表达出来,无改变或歪曲的现象,无增添或删削的现象,无遗漏或阉割的现象。这种译文泯灭了译者的主体意识,否定了译者的创造个性。此种无个性的译文,无疑是苍白无力的译文。可以说,兴万生的译文好比是客观反射原文的“镜子”。 

  而殷夫的译文则恰恰相反,虽然过去也曾有人批评说它不是翻译,更不是成功的翻译。如今,2009年,又有一位网友写稿批评殷夫的译诗是“不忠实的意译”,还发表了自己的重译:“自由与爱情,/二者皆我求;/为爱可舍命,/舍爱为自由。”然而,我们认为,殷夫的译文正是“忠实”翻译观的典型范例。不过,这种忠实,是更高意义上的忠实,是“遗貌取神”的忠实,可以称为“精神耦合”,从这个角度而言,殷夫的译文应该是最“忠实”的。他的译诗琅琅上口,老妪能吟。殷夫之所以译得如此精彩,是因为他以一个诗人的生命诠释了一个追求自由的不羁灵魂。此诗蕴涵着殷夫深刻的个体生命体验、个人情感和思想在内,也可以说,他的译作是用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他的精神熔铸而成。因此他的诗作才具有了生动鲜明的形象和更高的艺术价值。殷夫的译文恰似一盏自行发光的“灯”!诗中所感知的事物都是经过他“心灵化”了的东西,堪称一首“闪光”的作品。 

  从“镜子”到“灯”的过程,就是翻译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过程。可以说,“如灯”的翻译艺术,是翻译艺术的最高境界。 

  就翻译的哲学本质而言,殷夫的译文不是原文的附属,而是独立的译品;不是原文的模仿,而是再创造的艺术品;他不是原文的奴隶,而是主人。其译文充分体现了译者作为翻译主体的创造性行为,它是一首充满译者个性的译品。须知,译者个性就是译品的生命,也是译品之所以百年不衰的根本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