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冬日之境

越南归来话汉字

作者:江平第262(2009/04/01)期

寒假去过越南,开学再给学生讲到书法,不禁对汉字的特色加深了体认。 

  西汉末年汉字传入越南后,越南官方在很长时期里都使用汉字。十三世纪,越南创造了以汉字为元素的喃字。十九世纪中叶起,越南沦为法国殖民地近百年,法语成为官方语言,但汉字一直被普遍使用。1945年越南才停止使用汉字,通用十七世纪西方传教士根据越南话的发音规则按拉丁字母设计、后经越南人改订的文字。这利于民众便捷地掌握文字或学习西方语言,却同时造成与汉语的隔阂。 

  越南导游和生意人中不乏汉语流利者,但他们极少能识读汉字。导游说,一些老人仍能读汉字,写书法。每年春节,河内文庙不仅有隆重的祭祀活动,还要举行书法、下棋、吟诗、斗鸡等活动。河内的寺庙当中,随处可见汉字题刻。玉山寺的一处入口,两侧分立很大的“福、禄”二字和嵌名句“玉于斯,山仰止”。门柱对联云“临水登山,一路渐入佳境;寻源访古,此中无限风光”。另一处通口不仅有联,还有“影动龙蛇”题额。这些古雅文句,均系纯正的中国文化印记。尽管这些在越南民众眼里或属天书,他们不知道“影动龙蛇”等词句的文学意蕴是那么地妙不可言,其平仄音韵又是如何地抑扬顿挫。然而,仅仅远观之,就能打量这些方块字所营构的匀称形式,若再近察之,又能品味字中闪烁着的形体意趣,加上书写者或清秀、或饱满、或流转、或沉穆的个性笔致,实则是不识汉字者也能感受到的一道耐人回味的风景。 

  对于汉字,近代中国文人中是有一大批唾弃者的。瞿秋白说:“汉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混蛋的中世纪的茅坑。”鲁迅也借钱玄同的话说过:“汉字不死,中国必亡。”这固然是他们痛恨旧思想对国人的长期禁锢而恨乌及屋的观点。蔡元培等一批名士均提倡汉字拉丁化。这些在西学东渐语境下的过激言论,可以谅解。语言学家吕叔湘认为:“拼音文字能机械化,汉字不能机械化”,而赞同拼音道路。因为他料不到汉字竟能成功地电脑化,所以持此论也不足为奇。但是,吕叔湘进而说:“(书法)这一项艺术注定了要衰落,现在通行的老宋体实在丑得可以,倒是外国印书的A、B、C、D有时候倒还真有很美的字体呢。”这就失之偏颇了———拉丁字母的曲线多于老宋体,单词长短变化大、横排起来疏疏落落,仅此二点或为别样美感。除此之外,汉字于美,实在是优势多多。 

  在越南未看到略能跟中国书法一比的越文手迹,令我感到汉字在实用过程里升华出书法这样一门高级艺术,是与汉字独具的优越条件直接相关的。拉丁字母共26个,而汉字的笔画也是20余个。汉字中只有独体字直接由笔画组构,复合型汉字另有第二层构字因子,即偏旁。《新华字典》的部首超出200个,汉字构件的可选余地如此之大,字形局部出现雷同的概率也就大大低于拉丁化文字。变化丰富,视觉效果就美观多了。拉丁字母本身较单调:线条圆溜,横画与方折很少(使用不多的大写字母中多些),只t、f、x、Q有直角交叉,虚松处更只i、j两个。而汉字偏旁大小交叉不计其数,“シ、三、立”这样的松灵处不胜枚举。 

  从单字看,拉丁文字只右向连缀字母成单词。虽利于快写,但审美上颇显单调,书写的动作也欠变化。汉字的组构就丰富多了,连独体字的组构都不单一(如“三、丁、人、九、乍、兆、戊、口”等)。复合字的组构式更有意味,仅仅上下类:昌、質、蠢、寧、蠱、薇、蠻、篷、茵、籌、嬴、爨……譬如“爨”字,上下五层,每一层的结构又各异。上述例字组构式互不相同,而实际的组构式还要多得多!左右类、包围类汉字同样如此。先读一读一味右排的拉丁化文字,再来考究汉字如许之多的不同结构,其品类之盛,令人目不暇接。汉字形体构成的极其多样催生了无限丰富的书写动作,组成一套套生动的书法舞蹈。 

  汉字还有平面形式之外的变化——笔序上的多样,如“小”和“川”两字平面结构同类,笔序却各成一式。向右累加字母而成的英文、越文单词,若比为向右款款行走,则单个汉字书写即便不运用如跳水动作般丰富的笔法,也至少如同在扭秧歌,以至于中国的剑师都爱看书法家挥毫了。汉字太复杂、太难学属实,可在书法家眼里,那都成了“美丽的复杂”。我对学生说:“即便不讲颜筋柳骨等书写个性,汉字本身就自带着艺术之美。” 

  表意与方块,是汉字另一艺用优势。象形字和占汉字80%以上的形声字中的形旁是表意符号,而声旁原本也是表意符号。篆书象形味重,隶变后大减,但如“傘、馬、弓、然、凹……”仍与原义所指能对上形,这些字散布在众多不再象形的字列里,闪烁着具象美的萤光,带给中国人难以言表的亲切感,似乎无意间触着了上古先民的脉搏。其实,多数汉字都似“活体”,即便常人写来都依然更有某种浪漫情调与生命感。生命感并非就是具象,即便让不知伞、马、弓为何物的人来品读“傘、馬、弓”,他仍然会感受到活体的气息。生命感也并非完全抽象,我们似乎面对任何一个汉字都会有所联想,尽管无法浮现出清晰的具象,但这种“似与不似之间”神秘的“意”象,美不可言。这是汉字本身的韵味、神采与意境。我在河内街头的恍惚,正归于周遭拉丁化文字中意象美与生命感的缺失。 

  当然,单个拉丁字母是有些许意象美的,原因正在于它略似方块形的汉字。拉丁化单词形体扁长注定了很难变形。方块汉字则像一团面筋,可长可扁,或圆或三角,给书写者挥运性情或调节章法以很大便利。方块又似一个点,向任何一方排去都自然成行。越南街头虽有下排的双条标语,但各字宽度过于悬殊和参差,殊失汉字对联的“对立”统一之美。 

  据新近的两则消息:一本《看似会读实则不会读的易错汉字》的书已连续数周高居日本畅销书榜首,压过一度热卖的美国新任总统奥巴马的相关图书。中国外文局和耶鲁大学合作出版的“中国文化与文明”大型丛书之一的《中国书法艺术》,获得美国出版界两项图书大奖。这不仅折射出日本人对于汉字的重视程度,还可见西方人对汉字艺术的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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