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与上海之行:云翳泼下中国的墨汁

北京与上海之行:云翳泼下中国的墨汁

作者:阿多尼斯/文第265(2009/06/03)期

 阿多尼斯是当代阿拉伯世界最杰出的诗人、思想家。本刊曾于4月15日刊发了《“用诗歌,他想超越诗歌”——阿多尼斯访谈录》。阿多尼斯返回巴黎后,就本次访华的所见、所闻、所历、所感,撰有《北京与上海之行:云翳泼下中国的墨汁》一文,惠赐本刊刊出。 

 
阿多尼斯参观什刹海民居(薛庆国摄)



2009年3月13日(星期五) 

  大约中午12点,从巴黎出发的我抵达北京。机场迎接我的是薛庆国博士,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阿拉伯文学的研究者与译者。正是他,让我的诗歌成为汉语怀抱中的宾客。他有很高的文化素养,说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与任何一所阿拉伯大学里的阿拉伯文学教授相比,也毫不逊色。 

  他陪我前往入住的友谊宾馆,并建议我在宾馆休息,次日再安排活动。我欣然同意。 

  机场至宾馆的路上,两旁的树木尚未长出新叶,不时能见到枝桠上的鸟巢,令我想起故乡村庄的树木和鸟巢。 

  宾馆位于北京城西——北京的高校和科技园区。天气依然偏冷,已经熄灭的宫灯,伴随着寒风的脚步飘曳;宫廷中的皇帝们,似乎只在书本中才死去。宾馆景色秀丽,犹如一卷古代的画册。繁复的雕饰与缤纷的色彩,仿佛与安达卢西亚①的雕饰与色彩一起摇漾。这种感觉,我也不知如何解释。 

  坐在宾馆的咖啡厅,与我作伴的时光,犹如长途跋涉后疲惫得无力嘶鸣的马群。咖啡厅的服务员,那位美丽的木偶,正在注视我。我在最后一排的一个角落里读着、写着,有时抬头望一眼那位姑娘,我想,她心里一定在说:“又是一个奇怪的疯子。” 

  桌上小玻璃瓶里插着的玫瑰,向我伸出看不见的手。我的眼光,正在追踪无形的天际里一朵隐秘的玫瑰。咖啡厅已开始揉起眼帘,如同一位早早醒来睡眠不足的旅人。 

  你呀,隐秘的女子,正在陪伴我的女子,你是谁? 

  在我身后已有80个年头!你看,看历史的刀剑如何扎入其中切割穿刺,你能否听到铿然的响声?试着穿过覆盖那些岁月的云层,试着去阅读日子的骰子在岁月之上滚动留下的痕迹。 

  在我身后已有80个年头! 

  我在说什么?白日之梦不过是睡眠的另一种形式。 

  那么,我该彻底醒来,将变化的汁液注入词语,以便更好地描述中国;我该把天安门当作一面镜子,以映照我的问题;我该把问题搭成一个舞台,让意义的太阳在台上展示;我该在朋友薛庆国的陪伴下,翻阅生活编纂的辞典,搜寻其中的众多词语,无论滋养这些词语的乳房已经枯瘪,或者尚未发育。 

  从我的话语里迸发出一句: 

  历史的雷霆,击中了物质的躯体。 



天空的椅子, 

甚至容纳不下一个哭泣的儿童拨动的石子。 



语言的云翳: 

泼下中国墨汁的一群飞鸟。 

意义的天平: 

一端用以言说,一端用以发问。 



从天空之梯独自降临的一颗星星, 

仿佛带来了我正等待的一封邮件。 



你不会因为年迈而死, 

你是因为厌倦了童年的永恒而死。 



“没有什么会死去。” 

连死神都对你这么说。 

死亡不过是一团泥巴, 

捏成了一个最大的谎言。 


3月14日(星期六) 

  我回想起1980年第一次访问北京时的情形。我想,最好从一个市场开始我的第二次北京之行。我想看看人们的日常生活,了解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坐上了吴晓琴漂亮的英菲尼迪轿车,由她的学生唐珺作陪,前往秀水市场。吴晓琴是北外阿拉伯语教师,阿拉伯文学博士,一位穆斯林,她的先生是北京一位著名的心脏科大夫。 

  街上车流滚滚,各式汽车应有尽有。我们走进一座玻璃外墙的现代化建筑,年轻的女摊贩们个个使出招数,要把外国人吸引到自己的店铺。珍珠,翡翠,几乎算得上宝石的石头,随处可见龙和凤的雕塑…… 

  真的,这一切可以成为一本惊奇之书的开篇,或者作为一篇序言,置于研究“已逝”和“无穷”之间差别的著述之首。 

  吴晓琴问我:“累了吗?”我对她笑言:“当我贴着天边行走的时候,我的双腿常常会疲倦;而当随着人群行走在大地上,我却从不知疲倦。” 

  我和你一样,对于苔藓逆着水流而聚合,对于痛苦之水浸湿自由的衣衫,是不会感到意外的。 

  常常如此,司空见惯。 

  你看:我来自的那个空间,人们在吞食着被炖烂的往昔和夹生的未来。每一个城市都是一头被屠宰的绵羊,每一个屠夫都声称自己是天使。 

  只有蛀虫在克尽厥职。 

  每一股涌来又流走的泉水中,都有一只丑陋的蟾蜍,或许有五只或十只。 

  刮起吧,孔子的风!刮起吧,菩萨和老子的风!让一切可感知的事物对我们敞开双臂! 

  吴晓琴的家敞开胸怀,欢迎我去用午餐。一个漂亮而富裕之家,她父母和儿子在门口欢迎。她说:“我父母去年去朝觐了,感到非常幸福。” 

  “那么,他们向魔鬼投过石头了②。” 

  “是的。” 

  那是一顿丰盛的午餐。她父母像两朵玫瑰:根茎生在北京,花蕾却长在麦加。 

  晚上,薛庆国邀我在他家中,和从事阿拉伯语教学及阿拉伯文学研究的同事们相聚。他们每人都有一个阿拉伯语名字,或出于喜爱,或为图个吉利。仲跻昆:中国阿拉伯文学研究会会长;郅溥浩: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阿拉伯古代文学专家;伊宏:社科院研究员,纪伯伦研究专家;李琛:社科院研究员,马哈福兹及苏非文学专家;张洪仪: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从事阿拉伯现代诗歌研究;齐明敏,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从事阿拉伯古代文学研究。此外,还有国少华、史希同、张宏、蒋传瑛、邹兰芳、吴晓琴及她的先生。 

  他们中有的人看待我们,比我们当中许多人看待自身更要深刻。他们似乎一起经历着我们的历程,怀着热情,但也怀有警觉。 



钟点像一群羚羊徐步而行, 

在时间的丛林咀嚼神秘的青草。 



时间也会歌唱或哭泣,不仅仅用双唇, 

而且用它所有的血脉。 



生活,真是书本吗? 

书本,真是生活吗? 

抑或,生活是一回事,书本是另一回事, 

两者迥然而异? 

孔夫子啊?请你回答,请你回答。 



诗人啊,请勿停止 

对冒险的尝试, 

尤其是撼动道路和行辙的冒险。 



人的天际, 

在于他不停地 

将自身之内的自身 

转化为一个意外。 


3月15日(星期天) 

  颐和园。1980年首次访华时我曾来过。一切未曾变化,依然那么古老而坚固。那位热衷梦想的太后下令挖掘的湖泊,也沉醉于梦中,并与时光默契无间。游客大都是中国人,他们或在湖畔徜徉,或在湖中泛舟,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自己梦想的水中。 

  中午,在友谊宾馆餐厅独自用餐。 

  餐厅装饰成橙黄色。身着黑色或红色外衣的姑娘们忙忙碌碌,各种色彩、动作和声响构成一曲交响乐,听由女性的柔美指挥。 

  如果我感觉在北京过得愉快,那是因为这里的日子散发着来自阴柔的根茎的芳香:我不仅是指女性,连大自然也是如此。我是否还有一点遗憾,因为来自另一个根茎——机械——散发的另一种气味,也笼罩着某些街道,某些商业场所。 

  机械是另一个神灵。哦,我们该有警觉,以免有朝一日机械和神灵主宰一切。 

  我乘电梯回到房间。白日之梦将我纳入怀中,似乎它在拥抱一个疲惫的儿童。 

  哦,你这遥远的、亲爱的宝贝,你的火焰,应该化作光明! 

  哦,你这个宝贝,你的光明,应该化作火焰! 

  告诉我:你亲密的双臂,如何能拥抱那迥异的世界?你是否觉得有所失,那失去的是什么?你是否觉得有所得,那赢得的又是什么? 

  天际有一块云彩,它害怕的只是蓝天——我想象我的白日之梦如是说。 

  蓝天上有一片天空,它害怕的只是云彩——我想象我的白日之梦如是说。 

  白日之梦牵引着我—— 

  我的思绪正在醒来,向它未曾见过的宾客敞开花园之门。今晚,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精魂和幻影将在其中入眠。我已瞥见了这些宾客,或者说,我似乎已瞥见他们乘着舟楫,正在穿越世界之雾驶来。我看到:来自彼岸的海鸥在他们四周盘旋,我依然希望,那彼岸会允许我的船靠近。 

  白日之梦牵引着我—— 

  且慢,孔子,我的伙伴, 

  为什么,此刻你让我想起了哈姆雷特? 

  真的,我们务必要凿开天空之壁。 

  白日之梦牵引着我—— 

  下一个时代,会成为一把中国琵琶吗? 

  音乐啊,你不会担忧宇宙的寒冷吧? 

  时代?不过是那湖泊的眼中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念。 

  那湖泊随着地球旋转,不过,是在意义的肚脐上旋转。 

  不,我无法入眠, 

  思绪之刃在切割我的肢体。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会议厅座无虚席。 

  一次谈论诗的聚会。白日将自己的脸庞印在其间。每一位发言者都怀着诗一般的爱。每一位女听众,都像接纳自己的初生儿一样,对听到的一切敞开怀抱。每一位听众,都沉浸在阿拉伯语的音乐之中。我扫视着、打量着大厅里的一张张面孔;每一张面孔上,似乎都有一盏灯在闪亮。 

  晚上,出席出版社的招待晚宴。 

  诗人们、记者们是柔美的花萼,芬芳和友善弥漫于宴席的空中。 



躯体,首先在于骨骼; 

身体,首先在于爱情。 

其余的,属于名叫“天空”的一种虚无。 



真理,在于被人实践。 



龙袍属于皇帝, 

凤袍属于皇后。 



西方?——“它是一种有毒的气味吗?” 

空气向我发问。 



芳香之水,从漂浮在友谊之湖的花朵上, 

自由地滴落。 


3月16日(星期一) 

  中午,北外副校长钟美荪教授设宴招待。我们似乎谈论了文化上对哈利·波特的担忧,正如战争中对火箭和炮弹的恐惧;谈到了模式化和趋同化;谈到担心北京的青少年变得和伦敦的青少年一模一样。 

  我们似乎还谈到:在道家哲学中,存在是人亲近的朋友,它如同一个答案;而在西方哲学中,存在似乎是遥远的,亦即它是一个问题。 

  午餐后,在什刹海畔的一家咖啡馆接受几位记者采访。记者的提问,显示他们不仅了解阿拉伯诗歌,而且也了解阿拉伯政治与文化的状况。湖畔坐落着许多咖啡馆和酒吧,还有一些小店铺,设法满足人数日增的外国游客的好奇。 

  整个街区都古色古香。漫步其间,你会感到这里的居民对生活、对外来者的热情,他们让日常生活成为一座露天的殿堂。老宅与胡同,渗出了记忆的汗水,跳动着古老历史的心脏。 

  在这里,你会感到似乎亡故之人不曾死去,而是依然存活在阳光、微风和流水中。你会产生一种愿望,想看看“古老”如何身穿活生生的“现代”的外衣。 

  对“已逝”的天际关闭的窗户何其少,也可以说,对“将来”的天际洞开的窗户何其多。 

  假如这里的过去是指一片阴影,投射在劳动的双手上、思考和筹划的大脑里,那么,你还会感到有精魂和幻影在你身边游荡——倒并非要将你拉进古老的宅第,而是相反,要在你耳畔低语,诉说他们为你的现时着迷,渴望与你一起生活,与你分享生命、思想和知识。仿佛“过去”也走出了自身,渴望变成“现时”。 

  街道和胡同里的喧嚷,不过是生活洪流发出的浩荡之声,在那洪流涌出的源头,你已无法辨认新泉与旧潭。男女老少,就从这样的源头走了出来,他们打量着你,向你微笑,似乎都愿意陪你走上一阵。 

  仿佛已逝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界限,正转化成轻薄而透明的帷帘。 

  晚上,和从伦敦赶回北京的诗友杨炼及他的朋友们——芒克、麦城、陈晓明、曾来德、唐晓渡、韩作荣、张懿玲、赵四、然墨等共进晚餐。 

  觥筹交错之际,我感受到了黄酒之杖发出的神奇敲击声的诱惑,诗歌之手在身体的空中舞动着那根杖。 

  当晚的天空披着冬末时分的灰装。在告别诗人们之际,我想象着:今夜的北京一分为二——一半属于爱情,一半属于诗歌。 

  晚餐后,我们前往著名书法家、画家曾来德的寓所。一座豪华、宽敞而不失精致的大宅,被用作画室和展厅:既展示他的作品,也陈列了一些中国古代雕塑。那些珍贵的雕塑富有力度和美感,令人惊奇。整个房间似乎就是一幅画作,是黑与白,或者白与黑——那正是他的书法和画作的色调。 

  注视着曾来德的作品细细品味,你会发现:大自然仿佛变成了一组创始的字母;手稿,书本,梦幻,天际,不同的时间与空间,都从其间迸发而出。你在欣赏这些作品时,还会看到: 

  一座大山借着蝴蝶的翅膀飞翔; 

  一只蝴蝶栖落在叫做苍穹的蓓蕾上; 

  太阳向你示爱,但首先将你诱惑; 

  行进中的幻影,将臂膀搭在光的肩头; 

  你的内心深处会燃起一个念头:在墨汁的原子里,去作一次远行。 

  在这样的字母里,时光的脚步是轻盈的。它借灰烬的色彩走门串户,头戴一顶集季节于一身的王冠。从这顶王冠上,放射出黑墨的线条泼洒在帛纸上。 



可能将现实拥入怀中, 

空气将物质夹在腋下。 



言说即是让词语安静, 

而不仅是将词语道出。 

话语是一个问题, 

它有关社会的勇气, 

而不是语言的勇气。 



她说: 

有一个身体,每当与之相遇, 

我总要想象另一个身体以对付我的欲望。 

这个夜晚, 

诗人在她芳香的怀抱里入眠。 



旅行不是求知的方式, 

旅行是爱的方式。 



北京, 

她的心脏位于太阳的肚脐上。 


3月17日(星期二) 

  杨炼、欧阳江河、唐晓渡、汪剑钊、蓝蓝、西川、树才、穆宏燕等人。 

  这些诗人将中文向世界文学开放(俄语、英语、法语、波斯语,等等),并在那辽远的疆域中遨游。我们结识,交谈,一起远行。在此,旅行,与其说是求知的方式,毋宁说是爱的方式。于是,我们每一个人在凝望他前往的那个国家的星空时,就能看见星辰的玉腿,就能抚摸其酥胸。 

  798,曾是一家兵工厂的编号。现今已是一大片艺术园区。我在几个展厅里走马观花,漫无目的且走且看。但我发现了两大意外。 

  一是黎巴嫩—巴勒斯坦裔艺术家莫娜·哈透姆的个展,二是中国艺术家邱志杰的个展。两个展览都由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举办,前者题为“蔓延的丈量”,后者题为“破冰”。 

  在此之前,我已看到了舒勇演绎的中国民间神话,看到了他笔下呈现为女性形象的观音菩萨;看到了舒杰的“小眼看世界”——画中人睁着小眼,面对奇异的大千世界疑惑不解;我看到了概念先行,看到了表达象征意义和思想的急迫,看到了色彩和艺术只被视为表达概念的工具,仅居次席。 

  而“破冰”则是一系列规模庞大的作品。首先引入眼帘的,是呈现的中国南方生活场景,展示了各种日常器具、用品。其次是称为“失败之城”的装置,由四只乌龟、四面墙壁、四扇门洞组成,却没有顶部,墙头覆盖着一些植物,作品旨在象征登峰造极的失败。还有一件作品称为“芝诺”:世界在不停地运动,而那位站立的小人却停止不动。我还看到了“内部的风暴”和“建国方略”。这些作品构思精妙,意蕴丰富,艺术手法颇为老到。 

  至于莫娜·哈透姆展出的部分作品,之前我在其它地方也曾见过。她是位见解独特、勇于创新的艺术家,她打造了想象力的风琴,将直观的感觉和深刻的意蕴、将元素的物理和情感的化学融为一体。 

  798这座艺术之城,容纳了中国的乃至世界的创造性艺术能量,它是座开放、运动之城,它渴望探索,渴望走出教条主义的思想与文化,摆脱抹杀愿望和梦想的一切。 


3月19日(星期四) 

  在游览天坛一饱眼福之后,在前往新浪网接受专访之前,我在幻想的世界作了一次远游。 

  是的,在历史之墙的石缝之间,生长着一种无可名状的青草,连那些沉重的巨石也无法将它碾杀。那青草便是明证:生命不可征服,生命是最终的胜者。 

  我曾游历世界,我去过铁皮打制的花园,我和铜铸的身体有过碰撞,我见过树木垂头,而枝头的树桠,都变成一管管弩炮,向着成长在想象之田野的果实射击。 

  那些巨石的主人,且慢,请听青草的学生向你们质问: 

  你们,我的中国记者朋友们、未来世界可能的信使们——蒯乐昊、木叶、张璐诗、石剑峰、田志凌、徐瑾、谢绮珊、陈潇、王珏磊、琪鹏、康慨、刘波——请听我说: 

  该让我们的语言从沉睡中醒来,让它更接近诗歌,从诗歌手中接过滋养创造力的食粮——我知道:在部落起舞、在世系击掌、在跛腿的时光凄惨地坐在空间的门坎上喘息的地方,这种创造力,正受到记忆和血缘的病症困扰。 

  我知道:藏身于时光黑暗的肺腑中的熔岩,被饥饿的历史暗暗掷出,正在沸腾、四溅;那些堆聚成各式形状的沙子决不知道如何摆脱这熔岩。 

  在我们这里,在距地中海最近——或许又最远——的我们这里,我们能将“主麻日”③从一周的七天中取消吗?或者能赋予它另一个名称吗?否则,时间的车舆,或许将一直徒劳地寻找适合导向未知的车轮。 



不要说:“我的形象”。要说: 

你,是除了你的形象以外的一切。 



让我感受迷惑吧,我的灵魂! 



“在中国的月亮里有一个情色的幽灵。” 

一位阿拉伯天象学家如是说。 

诗人是相信此言的第一人。 



去贴近深渊, 

以便懂得如何向光明攀登。 



我的迷途的向导啊, 

身穿你衣袍的, 

不正是我? 


3月20日至21日(星期五、六),上海 

  上海,聚会开始,却没有离散的时候。 

  万物都披上了湿漉漉的衣衫,那衣衫被盛在神秘之瓶里的一种奇特的香水洒湿,它的腋下是疑似想象的现实,它的袖间是疑似现实的想象。 

  聚会开始,却没有离散的时候。一切可能都是宾客。 

  钟楼四处可见,幽冥之酒在钟楼下方流淌。不,女人不是黑暗,男人也并非闪电。他们是怀有同样欲念、渗出同样汁液的同一种树木:同样向往生活、爱情、诗歌、钱财(常常如此)与政治(偶尔如此)。每一样事物都是一翼风帆。 

  码头坚实而稳固,然而缆绳却左摇右摆。鲸鱼、鲨鱼、海龟、沙丁鱼,来自同一个族类,在长江——中国最长河流——的入海口,散发出咸腥的海味。 

  文具店、电器店、网吧、大屏幕鳞次栉比,构成了一个乐团。你别无选择,只能倾听这样的音乐。那么,把你的耳朵交给螺号,去听世界的喧声吧。 

  而我,今夜将守着意义的坟墓不眠。与我一起夜谈的,是我中文诗选的编辑王理行、译者薛庆国及上海的诗人们:默默、郁郁、叶人、祁国、远村、叶青,以及美丽而年轻的女诗人梅花落。每个人都在询问自己的身体:你是一排浪吗?为什么要睡眠?睡眠,犹如蝙蝠的眼睛、坟墓的颈项。 

  这便是上海。五光十色谱成的音乐,由高楼大厦的乐队演奏。今非昔比。1980年,我曾来过这里。我从它脸上读到:世界是如何重新创造的。那时候,天际听不到大洋的涛声,语言是羞怯的,几乎没有声响。 

  这便是上海。 

  资本无处不在,头上戴着一顶隐身帽。昔日的红砖房和旧街区,变成了林立高楼中的花园。人民广场的四周,便围坐着这些头顶玻璃纸帽子、如明星一般的高楼。而昔日,甘蔗倚靠在小店的墙壁上,如同行军后筋疲力尽的士兵;黑色的忧伤,似乎从把甘蔗自远方田野里运来的农夫臂膀上渗出。 

  我的胸中响起喧嚣声。 

  谁能够、谁知道告诉这喧声:请安静! 

  不,泡沫的制造不会将我诱惑,虽然它几乎成为这个时代的缩影。这是哪一朵玫瑰,把自己的身体委身给一张塑料的床榻? 

  然而,我正路过一枝莲花,我说服我的眼睛: 

  无论你走向何处, 

  菩萨,以女人的形象呈现, 

  岂不美哉! 



时代, 

如同在意义的飓风中飞起的纸片。 



意义的源头, 

有一双哭泣不停的眼睛。 



机械,在今天, 

是半个男人,半个女人。 



云是一件撕破的衣裳, 

苍穹的身体为此作证。 

  薄暮时分,黄埔江畔,水泥变成了一条丝带,连接着沥青与云彩,连接着东方的肚脐与西方的双唇。 

  金茂大厦正对天空朗诵自己的诗篇。雾霭,如同一袭透明的轻纱,从楼群的头顶垂下。天空叠足而坐,一只手搭在西藏的肩头,一只手搂着纽约的腰肢。 

  外滩人行道上,妇女们一个个闪亮而过,用她们的睫毛,抓住时间,狩猎距离的飞鸟。 

  我打量着,看宇宙之蛹如何破茧而出,如何在机械的周围伸展身子。而操纵这机械的,是一个并非来自现实、也非来自神话的神灵,它来自另一个创世的伤口,另一个幽冥的所在。 

  在天际,有一个声音在低语:“人啊,你弯曲的脊梁,是劈开世界的另一道深渊。” 

  此刻,我可以道一声“再见”了,然后返回人民广场的国际饭店,将我的头埋进痛苦之被褥。这痛苦,如阿拉伯人一样,也如同宇宙——这个抽泣得几乎窒息的儿童——一样。 

  没有谕示。 

  然而,我略有伤感,因为机场安检不许我将一瓶中国墨汁带上飞机。 

  那么,我要向构成这墨汁、形成这华丽的黑色液体的一切元素致歉。 

  没有谕示。然而,生命一定要长有翅膀,翅膀一定要在语言的怀中扑扇。可是,别了,上海,如果我未曾再一次将你造访,我担心人们会说: 

  “他在这世上来了又去,却一无所见。” 

  纸,已在问题的墨汁中旅行, 

  墨汁,已在声音中旅行, 

  你呢,声音,你要前往何处旅行? 



  ①阿拉伯帝国自公元8世纪起曾统治西班牙南部700多年,阿拉伯史称这一时期的伊比利亚半岛为安达卢西亚。 

  ②向象征魔鬼的柱子投石,是穆斯林在麦加朝觐时的一项仪式。 

  ③“主麻日”为阿拉伯语中星期五的音译,也可意译为“聚礼日”。按照教规,穆斯林于每周星期五午后举行集体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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