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他身上坠毁”——德国诗人贝恩

“她们在他身上坠毁”——德国诗人贝恩

作者:干 玮第300(2011/03/02)期

 
Benn和妻子Ilse Benn在诊所



  出自德国犹太女诗人Elsa Lasker-Schueler之笔,是她当年对比她小十几岁的诗人朋友兼情人Gottfried Benn(贝恩,1886—1956)作过的一个预言。 

  不幸被她言中!那是1912年,贝恩26岁。 

  2001年,哥廷根的Wallstein出版社出版了贝恩最后一段罗曼史的女主角Ursula Ziebarth女士珍藏的诗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写给她的全部信件。而她写给贝恩的信件则因诗人妻子的嫉妒早已被毁。 

  贝恩属于那种过去时代的男人和一切时代的诗人。在我的德语还半生不熟的时候,经过种种误读,我保留了对他语言的印象:那些跳跃、独特、音乐感很强的句子;他的职业是医生,我一直对医生心怀敬畏,认为他们有可能掌握人体的巨大秘密,而身体是远比精神更为灵敏的传感器。此外,我想他最大的吸引力应当在文字和文字背后神秘的生活之间的联系,这当然包括作为皮肤科和性病科医生的职业生涯以及他生活里的那些女士们——除了三任妻子,还有无数其他情人。一共有三位女士在和他的交往中自杀身亡。 

  由于早慧和职业的缘故,贝恩的确年纪轻轻就眼光“毒”到。26岁那年,他写出了下面这样的诗,《美丽青春》(Schoene Jugend): 

  少女的嘴唇,搁在芦苇荡里很久了 

  看上去像被咬了一样。 

  她的胸腔被打开时, 

  食管已满是窟窿。 

  结果,在横隔膜的下方 

  人们发现一窝小老鼠。 

  一只小母老鼠死了躺在那里。 

  其他的靠肝脏和肾脏活着, 

  吸食冷了的血 

  在这里虚度它们美丽的青春。 

  可它们的死也很快美丽地到来: 

  人们将它们全部扔进水里。 

  啊,听那小嘴发出的吱吱声! 
   
  似乎只有在德文和法文里才能读到这样赤裸裸描写存在的诗。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直接,像一份用诗的语言和格式写成的、冷静的解剖报告,没有美化,没有幻想,只有呈现的事实。那里没有上帝! 

  Ziebarth女士1954年和贝恩相识,她代表所在机构邀请诗人去柏林朗诵诗歌,贝恩甚至在电话上已经和Ursula约定,朗诵会后再一起吃冰激凌。我见过贝恩各个时期的照片,1954年,他已经68岁,秃顶、啤酒肚,而Ursula只有33岁,年轻、美貌、热情。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贝恩将他和Ursula之间的交往隐瞒起来。他后来才向有着多年通信关系的笔友、精通艺术的不来梅商人F. W. Oelze博士披露道:“……这样一种交往能让我稍稍远离冷冻、疲惫、发胖和腐臭。” 

  就在他认识Ziebarth女士之前一年,1953年至1954年间,贝恩曾应邀在巴伐利亚学院做过一个题为《艺术家的老龄问题》(“Altern als Problem fuer Kuenstler”)的讲座。这个讲座在慕尼黑和斯图加特获得极大的成功。贝恩在讲座里审视了许多画家、诗人和科学家对老龄问题的认识,部分以他自己的一些经历作为垫底,探讨了和这个问题有关的高龄、创造力、名声和自我怀疑以及年轻一代的要求和希望之间的复杂关系。 

  如果考察一下贝恩一生和女性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不难发现,这位男性前辈既是一个妇道杀手,同时又是一个古典意义上的唐璜。从出身情况来看,他继承了荷尔德林和尼采以来德国牧师家庭的传统,自小生活在浓郁的精神生活氛围里。其次,他在男校长大并接受教育,成绩优异。如果有谁领略过北方德国那种一望无际的地理风貌和灰色淡定的基督教精神,就不难想象这个男人的心里曾经有过多少天人分离、孤独忧郁和绝望之下产生的一意孤行,那种似乎可以毁灭一切的可怕力量。如果其他人在感情里倾注体贴和关怀,贝恩在感情里则倾注对词语的挖掘。 

  《一个词》(Ein Wort)让人想起圣经的句首“太初有言”: 

  一个词,一句话—— 

  从密码中升起 

  被检验的生活,突然的感觉, 
   
  太阳升起,宇宙静默, 

  一切紧绷着向他靠拢。 

  一个词,一道光,一阵飞行,一团火, 

  一幅火焰图案,一抹流星划过, 

  然后又是黑暗,无边无际, 

  在虚空里围绕世界和我。 

  一个人写出了这样的诗,就是潜行在一般市民的生活之下了:他在文字里追求永恒。“追寻确切的定义比饥饿还要难忍、比爱情还要令我震撼。”“独自一个人和词语在一起,那可真是孤独一人,号角和光荣的大门都不在这样的生存状态里。”直到去世前一年,他还写下这样的诗句:只是你的岁月在另一种意义里会发黄变暗,然而直到那时——只有音节陪伴——你还是沉默着走下去。 

  “另一种意义”是指什么呢?不就是普通人的生老病死吗? 

  贝恩可能很早就领悟到了,在写诗和生活之间是有距离的。“你从两个杯子喝酒,里面盛满了虚无”,这种在两个世界里居住并来回的状态始终贯穿在他的一生中。虽然是开业医生,却只是生活里一个孤独的旁观者,他把大量时间用来写作。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把自己隐蔽和包裹在医生这个职业外表之下并从不向外透露。就像里尔克说过的,所有诗人的写作都是在为自己疗伤。 

  你必须给自己创造一切 

  上帝们顾不上你 

  给你自己编织一张网 

  在玫瑰和灯光下面 

  那曾经在天空闪耀的兰色 

  让它引领着你 

  倾听那最后的音响 

  然后沉默 

  在他成名之后,这个性格直率、仪表堂堂的年轻军医立即成为柏林社交圈的宠儿。除了无可挑剔的风度,他在跳舞方面颇有天赋,此外,他那双猛虎似的明亮眼睛和稍带忧郁的谨慎举止也引发着女人们的想象力。而生活在诊所和诗歌这样两极的世界里,妇女也一再成为贝恩的激情所在。但在他和她们的关系中,他又常常游离在外,不受羁绊。“一位女士只是用来享受一夜的/如果她还行/那就再来一夜”。贝恩的诗歌里常常有这样调侃的语句,表达了他对女性的基本看法。 

  在他的名诗《地铁》里,他写到: 

  陌生的女人走过所有的春季, 

  吊带袜子紧绷着过来了。它的尽头 

  离我很远。我在门槛上哭泣着 

  温热繁茂,莫名的潮湿, 

  哦,她的嘴怎样虚妄地吮吸那温热的空气! 

  你玫瑰脑袋,海之蓝,你神仙的黄昏, 

  你地之床,你的腰肢奔涌起伏 

  这样酷地托起你的步伐,当你迈步向前! 

  暗下来:现在只在她的裙衫下活着: 

  白色的动物,放松下来,缄默的香气袭人。 

  “男人又不想让一位女士去触碰他的脑子,要触碰,也一定是其他部位。”贝恩曾经这样说过。当他的女朋友从他们在柏林的五楼居所跳窗自杀并惨死在下面的大街上之后,他写信给Oelze博士:“……她当然是因为我而死的,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但她够不上我,无论从整体还是从部分来看,她想要在某些事情或一些方面够得上我,但她做不到或者作为女人根本用不着。可她就是搞不懂。” 

  如果有一位女士是贝恩在结束关系之后仍然感到有所歉疚的,那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犹太女诗人Elsa Lasker-Schueler。1933年,她离开纳粹德国,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涯,后来孤独地死在耶路撒冷。我想,贝恩之所以对Elsa Lasker-Schueler感到有所歉疚,不仅因为她是他的初恋情人,还因为他在出道之初曾经得到过已经成名的女诗人多方面的帮助。德国曾经有一本书和一部电影试图探讨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对彼此诗歌与生活道路的影响,显然,贝恩对她不仅有对母亲般的依恋,还有对她的诗歌才华的敬重。他们之间的爱情对话有诗为证,当然,谁也不知道,这些诗歌所描写的是事实还是想象。 

  一个正宗的德国人和一个犹太人之间的恋爱在当时的社会是一件丑闻,更不用说Elsa比贝恩大十几岁,之前还有过两次婚姻。作为体面的医生,贝恩最终还是离开她,和一个同样比他大许多岁、出身贵族的女演员结了婚。但他和女诗人之间的关系依然维系了很长时间,期间,他还曾部分担负起对她(一个手头拮据的单身母亲)经济上的接济和援助。她的生活一直很穷困,脾气也很古怪,但这些好像并不影响他对她这个人的喜爱和对她过人才华的倾慕。 
   
  在她流亡后不久,贝恩开始了一种他自称为“内心移民”(Innere Emigration)的生活,从心理上和纳粹当局划清了界限。贝恩的妻子也并没能活得长,1921年她在婚后几年就生病去世,撇下了贝恩和他们唯一的女儿Nele。之后,贝恩有17年过着单身生活,直到1938年和他的秘书Herta von Wedemeyer结婚。可是,Herta在苏军攻克柏林之际,因恐惧过度而自杀。 

  在晚年贝恩的生活圈子里,他的第三任妻子、牙医Ilse是少数几个不仅欣赏他的文字、也能对文字提出批评意见的人之一。她是一位能干的医生,对生活有着积极的态度,这也是贝恩最欣赏她的地方。Ilse和贝恩是1946年在战后柏林认识并相爱的,他们的私人诊所恰好在同一幢大楼里。认识六星期后他们就秘密地结了婚。贝恩后来写给Oelze博士,说他用上了一切可能的手段才把她追到手,因为“她和我太相像了”。婚后,贝恩要求妻子阅读他所有的文稿,包括那些最没有幻觉和最无情的认知上的极度清醒,他全部向她公开。Ilse后来在回忆文字里披露,她是怎样一边读、一边心惊肉跳。 

  她一直陪伴他到他生命结束,并在他死后负责整理出版他的全部文稿。 

  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危机,贝恩是极度清醒的,诗人的眼睛洞察一切。但我更倾向于认为,是他的职业让他接触到现实并保持清醒。在1951年发表的一首诗里,他写道: 

  用面具和化装把自己掩盖起来, 

  像目光紊乱那样眨眼睛, 

  永不让人窥见,你的存在、你的堕落 

  怎样在周围人的面前变得突出。 

  一个生存层面上的诗人和诗歌跃然纸上!难怪贝恩的诗被称为“绝对诗”(Absolute Poesie)。与这样的诗歌相一致的是他的生活态度:没有目的!就像在前两次婚姻中一样,再次结婚后的贝恩也没能改变他一直以来和其他妇女保持的秘密关系。就像他说的:“高超的导演比忠诚要好!”直到去世,他依然我行我素。贝恩研究者普遍倾向于这样的结论:他在和妇女实际交往的时候殷勤、周到,远非他口头上对她们表示的那样轻蔑不屑。 

  对Ziebarth女士来讲,她认识诗人的时候,他早已确立了在诗坛的地位,包括1951年荣获德国最高文学奖毕希纳奖。Ziebarth女士为诗人作出了种种牺牲,包括和自己的男友一刀两断。2001年,她出版贝恩给她的信件时已经80高龄,但依然保持着年轻妇女才有的内在魅力。 

  考察一个人同时也是考察他生活的时代。那该是一个怎样危机四伏的年代!我很奇怪自己以前既没有看到、也没有感觉到现在看到并感觉到的关于贝恩这许多故事背后的种种可能性,还有,就是为什么他的同时代人,特别是男性,给予他很高的评价,说他是一个好人。看来,没有经历过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那些光怪陆离的事件,我们今天是很难体会他们遭遇的危机和心灵之苦的。所幸如此!但随着自己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似乎也可以想象,即使没有到集中营去,他们也一定生活在各种无形的“精神集中营”里。贝恩的生活和文字生动地折射出那些感受。而最有意思的是,我们今天读来好像依然感觉生动、鲜活。 

  身为诗人,就是一个不幸的人。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当我们在文学系读书的时候并不真正懂得。也许,《只有两样东西》(Nur zwei Dinge)这首诗可以用来总结这样一个环顾四周而不得不放弃神性的眷顾、最终只在清醒的词语间找到意义和表达、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力下支离破碎的人生: 

  经历过这样多的反复 

  经历过我、我们和你 

  然而一切皆为忍受 

  是那永恒的疑问:为了什么? 

  那是孩子问的问题 

  你后来才意识到 

  其实只有一样:忍受 

  ——无论有无意义、有无嗜好、有无传奇 —— 

  命里注定:你必须这样 

  无论玫瑰、无论雪花、无论海洋 

  盛开的一切,必将凋零 

  只有两样东西永存:虚空 

  和那个被标记的我 

  (本文引用的译文均由作者从原文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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