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骑士

青铜骑士

作者:程可凡第332(2012/08/22)期

 
圣彼得堡“十二月党人”广场的“青铜骑士”雕像


 
彼得大帝画像



  无论春风化雨,还是白雪皑皑,青铜骑士总是那样高傲地屹立着,像一个守护神镇守着圣彼得堡的日夜,也镇守着俄罗斯人的心灵。苦难与辉煌,其实只是历史的一瞬,在时光的打磨下,总会或多或少失去当初的色泽,变得平淡。但,不知疲倦的追求却是刻在记忆里的永恒,像驱不散的魂魄,悄悄潜入骨髓,变作举手投足间的自然。 

  一 

  已经记不得多少次去过圣彼得堡。 

  曾在夏日,有近3个月的时间住在马琳剧院对面一幢百年沧桑的老楼里。白日里,剧院浅绿色与白色相间的墙体和蔚蓝的天空相得益彰。夜幕降临,天鹅湖或是胡桃夹子的乐音与路灯倒映在喷泉河里的波光浑然一体。记忆,从此刻下擦不去的定格。 

  圣彼得堡是遥远的异乡,也是亲切的故园。它是一座城市,更是一种情怀。 

  感受城市,最好的莫过于用双足去亲吻它。穿梭于蛛网般的街巷,历史仿佛在呼吸,古老却依旧鲜活的气息拂面而来。从住所出发,跨过几座石桥,再转过几条小巷,便能顺利地从涅瓦大街钻出来。这是一条和长安街意义等同的大道,圣彼得堡各个经典的去处由此延伸开来。冬宫广场,艾尔米塔日博物馆,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彼得保罗要塞,海军大楼,伊萨基辅教堂,行走间,一个灵动的圣彼得堡用建筑与色彩的语言,把它出人意料的美以一种极高的频率撞击在视网膜上,让人眩目,让人入迷,让人心跳加速,让人呼吸急促。 

  不过,这还不够。 

  就像故宫之于北京,埃菲尔铁塔之于巴黎,大本钟之于伦敦,一座城,需要一双眼。透过这双眼,便可看到这座城的魂。 

  二 

  无疑,青铜骑士就是圣彼得堡的眼。 

  这是18世纪法国艺术家法尔科奈的杰作,由叶卡捷琳娜二世下令兴建,借以表达对彼得大帝的敬意。彼得横跨马背,挥手向前,英姿飒爽。马的前蹄一跃悬空,后蹄踩在一条大蛇上。大蛇象征落后,彼得大帝正是要把落后踩在脚下,带领俄罗斯奔向光明未来。普希金难抑景仰之情,为此写下著名诗篇《青铜骑士》:“威武强悍的命运之王,你就如此在深渊之底,在高峰之巅,用铁索勒激起俄罗斯腾跃向上!” 

  没有彼得大帝,很难想象此后的俄罗斯。纵然历史的车轮不会因此停止向前,但或许会把脚步放慢些,在时光长河里倒映出的,一定会是另一个俄罗斯。 

  1703年5月,通过与瑞典的北方战争,彼得夺取了涅瓦河边的这片土地。俄罗斯巨人掰开了瑞典雄狮的嘴。 

  普希金在欢呼:“俄国就像下水的海船,在斧子敲击声中,在大炮轰鸣声中,进入欧洲!”是的,比胜利本身更重要的,就是进入欧洲。俄罗斯终于拥有了梦想的出海口,从此打下了开放和富强的基石。 

  然而,彼得并不满足于此。他有一个疯狂的构想,要在这里建设一个新首都:圣彼得堡! 

  这的确很疯狂。人烟荒芜,沼泽遍地,甚至可能随时被瑞典人的步枪击中,在此建造首都,宛如痴人说梦。但,正是疯狂,成就了彼得大帝,正是疯狂,造就了俄罗斯。彼得聘请欧洲最著名的建筑师规划设计,调集全国的能工巧匠精心建造。为解决建材短缺问题,他命令所有驶入的船只必须装载30立方石料,否则不准靠岸。不计其数的人死于饥饿、疾病和超负荷劳动。彼得堡城就坐落在眼泪和尸骨山上。 

  1721年,彼得的政令、军令开始从这里发出。那一年,圣彼得堡的街头开始点上路灯,这在整个俄罗斯无处可见。1725年,圣彼得堡已建成20多平方公里,城市居民7万多人,占当时俄国城市总人口的八分之一。圣彼得堡已成为名符其实的首都。这顶光环,一戴就是214年。 

  融入欧洲,不能仅靠枪炮与口号。缩短文化与精神的距离,远比缩短地理与空间的距离难得多。 

  改革往往始于对传统生活方式和审美观的颠覆。就像中国近代革命中剪去男人的辫子一样,彼得要剪去的,是俄国男人视为命根儿的胡子。他宣布,剪胡子是全体公民的义务,要想保留胡子就得交重税。官吏和贵族每年要缴60卢布,平民30卢布。之后,彼得又剪短俄国人的传统长袍,推行欧洲的礼仪服饰,宣布废除旧历法,推行通用的公元历法。贵族再也不能养尊处优,15岁起必须去军队服役。任何反对改革的人都会受到严惩,罚款、没收财产、流放苦役,甚至处死。彼得用野蛮制服了俄国的野蛮,用鞭子抽打着俄国迈开前进的步伐。当然,代价是沉重的,他甚至亲手处死了反对改革的儿子。 

  彼得是个暴君,但首先是个明君。他一手挥舞着鞭子,另一手却拿着纸与笔。城市建筑与国民形象的改造,那只是面子工程。要做一个合格的欧洲人,更迫切的是尽快提高国民素质。彼得按照西欧模式兴办学校,开设数学与海洋学校、炮兵学院、工程学院,并要求每个省设立两所技术学校,西欧的哲学、地理、历史等规范教材被翻译过来。1719年,博物馆和图书馆正式开放,供大众自由参观,彼得甚至自己为此项开支埋单,每年高达400卢布,而他全年的开支不过1000卢布。渐渐地,大量西方科学著作被译成俄语,教育成为俄国的头等大事,俄国贵族开始同欧洲其他国家的贵族一样,说起了法语,并且高谈阔论有关文化和艺术的话题。与此同时,俄国的军队也有了由自己军事院校培养出来的指挥官。 

  彼得的改革如急风骤雨,向传统发起了总攻。这次急行军式的行动,为封闭的俄罗斯开启了一扇窗,让外面世界的新鲜空气开始稀释沉积上千年的落后和愚昧,像一把手术刀,划破了闭塞守旧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让俄罗斯获得重生。圣彼得堡的拔地而起绝非一座城的出现,它是一个梦想的开端,是一个时代的起始,凝结了一团气,聚集了一股劲,它是俄罗斯意识的觉醒,宣示了俄罗斯迈向大国行列的不改决心。 

  三 

  凝望青铜骑士,有种难言的情愫。面前奔流不息的涅瓦河或许正是彼得的梦想。他手指前方,希望俄罗斯如这河水般流向远方,流向永恒。历史的演进与巨人的胸怀确有着无法割断的联系,但其兴衰似乎又总有着某种命里注定难以名状的神秘,任何努力都似乎无济于事,让人顿觉自己的渺小。彼得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俄罗斯,让沉睡的北极熊发出怒吼,使欧洲和整个世界为之震动。他的继承者叶卡捷琳娜二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继续驾驶着俄罗斯这艘航船乘风破浪。18世纪80年代,北美洲的阿拉斯加和太平洋的阿留申群岛已归属俄国版图。俄罗斯疆土面积达1705万平方公里,成为地跨欧、亚、美三洲的超级大帝国。谁又曾想,彼得和叶卡捷琳娜在创造辉煌的同时,也为自己挖掘了坟墓。专制帝制和农奴制像吸血鬼一样耗尽了俄罗斯随时代前行的全部活力,社会矛盾如岩浆般蓄势待发。终于,火山喷发了。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随着罗曼诺夫王朝的轰然倒台,苦难的劳苦大众迎来了新生,全新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粉墨登场。又是一个超级大国,又是一个世界奇迹,这个与美国形成两极、争霸全球的庞然大物,74年后,却又如场梦一般,悄然化作了记忆。俄罗斯,又一次让历史难以平静。那激荡起的惊涛骇浪,让人在心潮澎湃后又徒生无奈与彷徨,不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和评说。为什么灾难总令它强大,而辉煌又使它陨落?它无法被外部力量征服,但却总被内部矛盾击垮?强大与羸弱是它性格中相悖却和谐的统一。俄罗斯真的是个泥足的巨人吗?“请珍惜俄罗斯!”叶利钦将总统大权交给普京时说出这句话,不知心中况味如何?“给我20年,还你一个强大的俄罗斯!”普京的豪言壮语是否会随着2.0时代的开启成为现实? 

  俄罗斯在跌倒中爬起,又在爬起后跌倒,似乎总以这种辛酸的方式向前跋涉。历代沙皇开拓的疆土早已分成许多国家,多少的王霸雄图都已归于尘土,无论现在位居世界老几,俄罗斯,这个无畏的青铜骑士,永远高昂着那颗骄傲的头颅,绝不会停下追逐大国梦的脚步。 

  我们应该有所感触。 

  中国,这个古老而生机盎然的国度,从来就是一个大国。中国人自古不乏大国心态,并在这条逐梦的路上孜孜不倦。胸怀天下的诸子百家,气吞山河的大汉天国,开放豪迈的盛唐景象,五千年来,中华民族的血脉里无时无刻不流淌着大国的情怀。 

  但,大国梦不是躺在过去的辉煌上睡大觉。落后就要挨打是历史的必然。当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古老中国紧闭的大门,天朝的琼楼玉宇竟也抵不住鸦片的侵蚀。我们自诩的天下,不过只是坐井观望的一片天。大国,就像玻璃的花瓶,一夜之间被击得粉碎,变成需要用血与泪去换取的未来。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160多年的追赶,世界再次听到了中国的声音。特别是近30多年的巨变,中国人又能自信与从容地谈论自己的大国之梦。然而,势异时移,昔日的大国模式今日已不能套用,明日的大国伟业要靠今日的奋斗去实现。中国在前进,我们需要用怎样的胸怀和心态去看待?这一路的艰辛走来,给我们带来怎样的经验和教训?世界充满希望与危机,我们如何做一个有生命力的大国?这都是值得深省的问题。 
   
  无论春风化雨,还是白雪皑皑,青铜骑士总是那样高傲地屹立着,像一个守护神镇守着圣彼得堡的日夜,也镇守着俄罗斯人的心灵。苦难与辉煌,其实只是历史的一瞬,在时光的打磨下,总会或多或少失去当初的色泽,变得平淡。但,不知疲倦的追求却是刻在记忆里的永恒,像驱不散的魂魄,悄悄潜入骨髓,变作举手投足间的自然。 

  或许,每个民族,每个国家,都应有自己的青铜骑士。有形或是无形,都无所谓。只要有,就是希望。


本版主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