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仆救主”情节折射出的中西文化差异

《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纪念德彪西诞辰150周年

作者:沈大力第336(2012/10/24)期

 
德彪西


 
梅丽桑德



  “对我们来说,德彪西代表着真正的音乐美学希望。他比任何人都更勇敢地面对了一个令他深感不安的动荡时代。正由于他,另一位乐音炼金术士韦伯恩业已瞥见的微光开始照耀可能为恐惧攫获的暗夜。”1918年3月25日,德彪西溘逝时,他的小女儿哭泣道:“现在,长夜来临,爸爸死了。” 

  在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作曲家克洛德·德彪西的石墓上又添鲜花。今岁是他诞生150周年,巴士底大歌剧院再度公演《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由菲利普·若尔坦担任乐队指挥,鲍勃·威尔逊执导。饰梅丽桑德的音乐剧演员埃莱娜·查拉戈瓦歌喉婉转,塑造了女主人公凄美的悲辛形象。 

  在德彪西的歌剧里,梅丽桑德迷失在一座森林里,偶遇老国王阿赫盖勒丧妻的长子戈罗,成其续弦。然而,梅丽桑德跟戈罗的弟弟佩利亚斯真情相恋,二人幽会拥抱被戈罗撞见。哥哥妒火中烧,杀死了弟弟。梅丽桑德原谅了夫婿的残忍行径,产下一子后死去。整个情节与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丹与伊索尔德》均得意于克尔特传说《特里斯丹与伊瑟》。 

  不过,德彪西的歌剧更直接取材于比利时诗人梅特林克的同名剧本《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德彪西曾想将梅特林克的《玛莱娜公主》谱成音乐剧,写信给作者未得明确答复。1893年,他在巴黎“创造剧院”观看梅特林克的《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首演,深为其忧郁诗意所动,不顾挚友彼埃尔·卢伊思反对,委托作家亨利·雷尼耶向梅特林克请求,同意向他转让将《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改编为音乐剧的版权。梅特林克这回明确答复:“请转告德彪西先生,我很愿意向他转让《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改编权。既然您赞成他的作为,我在此感谢他的良好意愿。”三个月后,德彪西亲自赴根特市对梅特林克进行礼节性拜访,征求对方对改编的意见,彼此达成完全一致。许久以来,德彪西想创作音乐剧,几经试探后皆放弃了。他不喜欢传统的技巧美,认为那是知识精英们的嗜好,觉得音乐应该有比任何艺术都更多的自由,不能局限于再现自然原貌,而要表达自然与想像神秘的应和。他说:“正剧《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虽然笼罩在梦的氛围里,但比所谓的生活文献包含更多的人道,令人赞赏,正合我意。它的话语富有召唤力,其敏感性能够延伸到音乐,即管弦的境界里。我还想遵从一项特别在戏剧音乐中似乎被遗忘的美学规律。这出正剧中的人物恰恰去除了陈旧传统的专断语言,而尽力自然地歌唱。” 

  德彪西曾想谱写十来部音乐剧,其中有维利耶·德·里拉唐的大型诗剧《阿克塞尔》,但实际完成的只有《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而且可谓“十年磨一剑”。十年间,他为创作这部歌剧历尽艰辛。他的父亲、陶器匠马努埃尔-阿契尔·德彪西因参加1871年春天的“巴黎公社”,遭梯也尔之流逮捕监禁,造成儿子的噩梦。另一场噩梦则是他谱写《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 

  全剧五幕十三场,作者从第四幕第四景开始谱写。1893年9月,他首先完成了这一部分,发现其中似乎有不断遭他非难的瓦格纳魅影在游荡。他一气之下将已成型的曲谱撕了个粉碎,全部另起炉灶,呕心沥血地揭开音乐的薄纱,寻觅极具个性的乐句,乃至巧用“休止”元素表达,取得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然而,他对重写的此一场景仍不满意,于是又重来。像这样,德彪西在作曲过程中进行了“一千零一次”变动,脚本整章整节被舍弃,最终完成的总谱与最初的设想截然两样。他采用民歌风谱写第三幕开始的“梅丽桑德之歌”,竭力要让听众同时感受音乐节奏和人物心境的波动,与他们的欢乐和悲痛充分共鸣。为此,他于1894年5月31日在友人彼埃尔·卢伊思家里试演第一幕的“喷泉”一场,自己哼唱并弹钢琴伴奏。尔后,他每写成一部分,都这样观察旁人的反应,甚至进行很大幅度的修改,特别在男主角佩利亚斯的唱段上下了很大功夫。 

  1895年一个春日,德彪西在巴黎大街上碰见友人戈岱,兴奋地向他宣布自己完成了《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总谱。接着,他相继赴伦敦和布鲁塞尔联系演出事宜未果,回巴黎后竟想毁掉全部手稿,被卢伊思及时制止。音乐家安德烈·麦萨热非常欣赏德彪西的早期作品《意中小姐》,亲自指挥过他的杰作《牧神午后序曲》,他一直关注着《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创作。麦萨热担任着巴黎“轻歌剧院”的乐队指挥,他出面争得该院总经理卡雷同意演出德彪西精心创作的新歌剧,于六个月后开始排演。正在这时,突然出现一个始料未及的障碍:梅特林克一直以为德彪西会让他的新婚妻子、女歌唱家乔艾特·勒布朗饰女主角梅丽桑德。可轻歌剧院经理卡雷荐举在歌剧《路薏丝》里有卓绝表现的玛丽·嘉登扮演这一角色,征得德彪西认可。

  乔艾特·勒布朗及众演员由麦萨热召集到家中,一齐聆听德彪西弹琴和演唱全剧,听至最后梅丽桑德惨死时,满座垂泪,激动万分,个个急切希冀投入剧情中。1902年1月13日,排练开始,梅特林克获悉自己妻子的角色被人取代,宣布收回版权,并指责作曲家篡改了他的作品,将之告上法庭。2月27日,法庭依据梅特林克先前写的版权转让信函,判其败诉。梅特林克不服,气冲冲登门要跟德彪西决斗。他找女巫占卜,算定卡雷不日会暴死,还于4月14日在《费加罗报》上刊登一封公开信,声明德彪西的歌剧是对他原作的亵渎,必遭惨败。 

  在麦萨热的支持下,歌剧《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于当年4月27日彩排,一伙年轻人前来闹场,公然发出阵阵嘘声。到第二幕时,捣乱观众的喧哗几乎压倒了乐队。舞台上,梅丽桑德哀怨唱道:“我不幸福”,台下立即起哄,应声叫嚷:“我们也不幸福呀!”幕间休息时,搅局者与支持德彪西的人竟然发生了肢体冲突,导致警察赶来干预。一出歌剧吵成一场闹剧。靠着麦萨热在乐池冷静地坚持指挥,演出才没有中断,而且得到梵乐希、米尔波、雷尼耶和杜莱等文坛雅士们的称赞。可笑的是,巴黎音乐学院院长泰奥朵尔·杜布瓦风闻剧中有涉“床笫”的对话,下令禁止作曲系学生去看《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演出。今天,当观众坐在巴黎巴士底大歌剧院里欣赏此剧,很难想象作曲家德彪西当年在时髦社会里所处的尴尬局面。法国观众也更难理解他们这位最富创新精神的杰出音乐家竟然一度成了中国“文化大革命”中全国群众大批判的靶子。 

  迄今为止,《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已在巴黎、布鲁塞尔、米兰、纽约、波士顿、慕尼黑、柏林、伦敦、罗马等全球许多大都会演出,公众好评如潮。德彪西曾对《费加罗报》的采访记者说:“不应该忘记,一个寻求美的艺术作品总会触犯不少人。我不能肯定自己在《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里洞见了一切,但确实企望开拓一条新路给其他人来走,扩展个性,或许能使戏剧音乐摆脱长久以来的沉重束缚。”他又强调:“我设想另一种戏剧形式,即在难于言表之处求助于音乐。音乐恰是在话语无力时发声的,我愿赋于它冲出暗影的个性意态。”这里,德彪西所谓音乐的“意态”,就是“乐中有画”。他从年轻时在罗马游学就觉得“画中有乐”,产生以乐绘画的念想,这体现于后来《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谱曲过程里。这一进展说明,音乐家日益从他所代表的19世纪“音乐印象派”浓雾中脱胎,卷进逆浪漫主义而生的象征思潮。他品味维亚尔、勒东、波纳尔和卡米伊·克洛岱尔等人的美术作品,热衷为罗塞蒂、魏尔伦、波德莱尔和马拉美的象征诗歌谱曲,还用音乐背景映衬加吉列夫和尼金斯基的“俄罗斯芭蕾”,与他们一起合作演出《塞巴斯蒂安的殉难》和《游艺》。德彪西特别偏爱视觉艺术,相信音乐能让人看见一切,立志在乐坛创造不乏诗意的“联觉艺术”,其《意象》、《牧神午后序曲》和《大海》就是最闪耀光彩的结晶。 

  音乐史家让·巴拉盖在他所著《德彪西传略》的序言里断言:“德彪西无疑是最伟大的法国音乐家,其作品是音乐历史上的辉煌成果,无可争辩当列于前三、四位。”他进而肯定:“对我们来说,德彪西代表着真正的音乐美学希望。他比任何人都更勇敢地面对了一个令他深感不安的动荡时代。正由于他,另一位乐音炼金术士韦伯恩业已瞥见的微光开始照耀可能为恐惧攫获的暗夜。” 

  1918年3月25日,德彪西溘逝时,他的小女儿哭泣道:“现在,长夜来临,爸爸死了。”这个巴黎公社社员的儿子一生为音乐革命鞠躬尽力,死前留给友人戈岱一封信嗟叹:“待到何时,才会停止把民众的命运交托给一帮利用人道来自己发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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