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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您“诗意地栖居”了吗?——德诗汉译考究一则

作者:卫茂平第364(2014/01/01)期

偶见《观念的水位》(刘瑜著),收有文章题为《今天您施密特了吗》,并称施密特(另译施米特)这个德国法学家,是“中国思想界的新款LV包”!用语犀利,令人叫绝。其实,德国哲人中,今天在中国更风靡者该是海德格尔。但本文无意替他举证争胜,只谈因其《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一文,在汉语区域流播甚广的、荷尔德林的诗句“诗意地栖居”。不敢掠美,就此交代本文题目由来。 

  先看《走向人生深处》(刘再复、吴小攀著),有刘先生所云:“到了海外之后,荷尔德林的名字在我心中愈来愈响亮,他的‘人类应当诗意地栖居于地球之上’的思想也愈来愈成为我思索的中心。也就是说,我愈来愈自觉地把‘诗意栖居’作为第二人生的目标。这种栖居方式,意味着远离仇恨、远离贪婪、远离傲慢,远离权力、财富、功名的追逐。” 

  再看《李泽厚、刘绪源2011对谈——“情本体”能取代宗教吗?》(《社会科学报》,2012年1月12日)。 此文主要介绍李泽厚与康德“物自体”有千丝万缕之联系的“情本体”哲学。对谈结尾处,有李先生所言:“所谓‘诗意地栖居’有此敬畏才更完整,也更令人追求‘乐天知命’。” 

  两位各具济世之志、忧国之怀的中国本土哲学大家,作客他乡,异口同声地推举“诗意地栖居”,让人叹惋,感慨万端。此属另话,不赘。而“诗意地栖居”作为超脱俗世的符码,也已越出学界,高频率地现身大众媒体 。如《新民晚报》曾刊文《诗意地栖居》(2013年1月20日),介绍海德格尔如何演绎出以上“哲学命题”,说他:“主要是针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言,他期望着一种人与自然相互依存、和谐共生的理想状况。” 

  海德格尔所引荷尔德林的这句诗,于当下中国文坛或媒体而言,可谓极一时之盛。但笔者对于精妙讨巧的译文,常有一种莫名的疑虑或恐惧。日前找来德语原作,果真发现,此译颇值一谈。有关原文如下:Voll Verdienst, doch dichterisch, / wohnet der Mensch auf dieser Erde. 

  较新的一个汉译版本为:“虽说忙碌不堪,却能诗意地∕栖居在这大地上。”(《荷尔德林诗新编》,顾正祥译) 

  汉语“诗意地”,德语中原来是“dichterisch”!其释义为:诗的,诗人的,富有诗意的。与这个形容词相匹配的名词是“Dichtung”,本义为:“诗,文学创作”;转义是:“虚构,杜撰”(《新德汉大词典》)。歌德的自传Dichtung und Wahrheit,书名中就有这个词。刘思慕曾译为《诗与真》,流行至今。但之前已有魏以新将此书名译为《我的生平——虚构与实录》,并说明:“按此书多半被译为《诗歌与真理》,或《理想与事实》等相似名辞,均与原意相违,兹不避生硬,将这部‘半真半假’的自传名,试译如上。”(《歌德的生平及其著作》)上文中的“半真半假”,点到这部自传的实处。歌德足够智慧,在书名中就让虚构与真实互相戏仿。他以此书名宣告,这既是文学创作,又是历史记实。其效果为,自传真假互现,作者本人则“漂浮”于上,赢得写作自由。由此可见,德语“dichterisch”一词的重点更是“创作”或“写诗”,而非“诗意”。 

  其实,德语中另有一个可现译为“诗意”的词,即“poetisch”。它与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纲领中的重要概念“Universalpoesie”(一译“万象诗”,又译“普遍诗”)密切相关。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纲领制作人施莱格尔以此呼吁同人,创作出一种冲破现有界线、囊括所有文类特点的新文学。在之后的德国现实主义文学中,也曾出现“Poetischer Realismus”(诗意现实主义)这样的词。作为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未取当时流行的“poetisch”,而用“dichterisch”,应该自有考虑。他在应付日常的生计劳作(以当家庭教师谋生)之时,始终视文学创作为其生命所依,并非在此“诗意地”“期望着一种人与自然相互依存、和谐共生的理想状况”。 

  但中译为何将“dichterisch”等同于“poetisch”处理,笔者心中犯疑。最近找出较早介绍海德格尔引荷尔德林此诗的译本,才洞然了悟。那是海德格尔著、彭富春译、戴晖校的《诗·语言·思》。有关译文为:“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而译者在1988年12月的译后记中写道:“此书的译校工作完成于一九八七年秋季。它主要依据阿尔伯特·霍夫斯达特所编的英文版《诗·语言·思》一书的翻译,仅略去了无关紧要的英译者前言和资料出处。”原来此译转道英语,而非译自德语原文! 

  略通德、英两种语言者应该知道,德语“dichterisch”一词,在英语中缺少对应,也就是说,它不像国人想象的那样,可以准确译入英语。若查词典,可见德语“Dichtung”,英译为“poetry”;而德语原来就有“Poesie”一词,英译也是“poetry”。如此而言,荷尔德林诗句中的“dichterisch”,英译只能是“poetic”(诗的,诗意的)。 

  这个德英之间的翻译问题,其实在汉译《诗·语言·思》的导言中已有说明,只不过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不计。英译者曾如是说:“……思者所为乃是诗人所为(dichtet)。我在英语中找不到与它相称的词。我试图用‘poetize’译‘dichten’,但这具有错误的内涵,并且在那些寻找语言暗示情感的人之中引起烦恼。Dichten——写作或创作诗歌或者其它文学;创造想象的事物,构造它,想象它。于是,这不如翻译成诗歌,或诗意的写作。”(以上引文中的西文拼写,照抄中译本) 

  可见,原英译者已知德语“dichterisch”一词的要旨及英译的难点。遗憾的是,依靠“poetic”这样的英译,进而又不顾原英译者强调的“写作或创作诗歌”这个要素,汉译“诗意地”顺势而成。因为此译精致,以后即使有译者了解德语原文,也不作细考,循“约定俗成”法跟进。 

  曾见学友,手持英译(甚至法译),商榷德汉翻译。献疑者显然认定,较之汉语,一种西语能更准确地迻译另一种西语。这大体没错,但易涉于偏,因为西文之间,也有内在囿限。以上可为一例。再加上译者发挥,甚至妄改,西文之间的翻译问题,同样不容小觑。其实在我国,当今不少原文为德语的文史哲类著作,转译自英语,其中蕴含的背离德语原作的情况,就笔者所见,远超人们所想象。 

  日前又读《社会科学报》(2013年7月18日)纪念《君主论》出版六百周年的专版,有意大利学者维奇(Carlo Vecce)如下建议:“中国应该翻译出版新的《君主论》,最好直接从意大利语翻译……这样才能客观上展现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到底是什么样的著作。”维奇此处所及,实为同一问题。 

  此前诗句中的“栖居”,也值一议。“栖”字“本指鸟停在树上,泛指居住或停留”(《现代汉语辞典》)。比较“住”或“居住”,此语巧妙地建立了人与自然的联系。但荷尔德林的原文是“wohnen”。在德语中,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词,汉语直译是“住”或“居住”,无关鸟兽。上及《诗·语言·思》一书,老老实实地将此译为“居住”。但之后流行的译文,是更雅驯的“栖居”,它无疑“诗意地”改造了朴素的原文。要知道,对于“住”或“居住”,即此处的“wohnen”,德语中也有更具“诗意”的同义词,但荷尔德林在此弃之未用!以上该是汉译西文,喜欢矫饰、好尚虚浮的又一显例。行文至此,对鲁迅先生当年主张“硬译”的苦衷,体悟尤深。 

  其实,“知人论世”地看,将沾有老庄俊逸出世之思的“诗意地栖居”,归于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荷尔德林哪怕略得如此译文的其中三昧,想来不会早年就因生活所困而精神分裂,以致被他在疯狂中轰出家门的寡母绝望地空巷凄号:“荷尔德疯了!”(参见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著、卫茂平译:《席勒传》)青年荷尔德林随后在忧郁、孤独和精神错乱中,“最不诗意地”蜗居塔楼,终了余生。 

  笔者无意颠覆现有译文。从功能翻译理论的角度来讲,汉译“诗意地栖居”,与德语原文相比,实有“胜蓝”之效。更由于面对“华化西学”的呼声,“翻译就是创造”的豪言、《“抠字眼”的翻译理念该更新了》(樊丽萍,《文汇报》,2013年9月11日)这样的大报头版标题以及各种倡导“广义翻译”的观点,确有“抠字眼”之嫌的本文会冒“不合时宜”之险。不过,求真本性使然,依旧撰述如上,就教于方家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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