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茨堡三题

萨尔茨堡三题

作者:李雪涛 第371(2014/05/07)期

 
莫扎特基金会


  莫扎特的遗产 

  去年7月到8月我在德国波恩大学做了两个月的访学,7月份下旬,莫扎特基金会邀请我到萨尔茨堡去谈一个项目。我从波恩过去,因为只有“德国之翼”的飞机,不是每天都有,所以我要在萨尔茨堡待上三天。由于以前没有去过奥地利西部的这座城市,也想借此“偷得浮生半日闲”,体验一下这一现今奥地利管辖地域内历史最悠久的城市。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沃尔夫冈·阿马多伊斯·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1756—1791)! 

  飞机抵达萨尔茨堡后,我才发现这里的机场也冠名为“莫扎特机场”。这是奥地利仅次于维也纳国际机场的第二大机场,也有国际航班,尽管没有办法跟香港、北京、上海国际机场等“后起之秀”相媲美,但历史却相当悠久,早在1926年8月16日就开始启用了。因为没有交运的行李,到站后我很快就出了站。在外面,莫扎特基金会的助理已经拿着我的名牌在等我了。 

  机场离市区不是很远,我们乘出租车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到了莫扎特基金会。基金会坐落在施瓦茨大街26号一座1914年建成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里,其正面稳重、肃穆,加上图书馆和举办音乐会的维也纳礼堂,气势煞是雄伟。助理告诉我,他们将于2014年庆祝这一建筑落成100周年。实际上,莫扎特基金会早在1880年就建立了,后来才移到这一建筑中来。基金会主要的工作是支持与莫扎特相关的音乐会、博物馆以及学术研究。这次他们请我过来,最主要的原因是要一起讨论莫扎特书信中文全集的翻译和出版工作。 

  不久前编过一本《艺术与音乐的国度——中国人眼中的奥地利》(外研社∕dup,2013),对萨尔茨堡有所了解,知道每年为期一个月的音乐节会有几百场音乐盛会。音乐在今天,除了具有陶冶性情的作用外,也成为了商业运作的对象。在萨尔茨堡,莫扎特、贝多芬、海顿、李斯特等等这些人名好像是其他城市的竞选政治家一样,一直出现在各类的海报、报纸、广告之中,也就是说,这些音乐家的作品依然是这里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市民们常常以不同的形式跟这些音乐家相遇。有时想,萨尔茨堡人真够奢侈的,尽管莫扎特早已不在了,卡拉扬(Her?鄄bert von Karajan,1908—1989)也故去多年,但世界各国优秀的音乐家却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并都以能到此朝圣、演奏为荣,萨尔茨堡人真的用好了他们的遗产。 

  正因为如此,世界各国的年轻学子们也都不远万里,来到这个小镇继续他们的学业。街上到处可以看到背着各种乐器的成双成群的东亚学生,他们说着汉语、日语或韩语,穿梭在老城和新城之间。 

  莫扎特诞生的房子位于市中心粮食胡同9号,这里是当今世界上最受欢迎的博物馆之一。1756年1月27日莫扎特出生在这座房子里。在这座三层的古老房子中,展览的设计却非常现代,参观者可以直观地感受到莫扎特当时的生活环境:他的童年,何时开始接触到音乐,他的那些朋友和经济上的靠山,他与家庭的关系以及他对歌剧的狂热,等等。 

  父亲利奥波德·莫扎特(Leopold Mozart,1719—1787)很早发现了儿子沃尔夫冈那非凡的音乐天才,并对其进行了充分的培养,莫扎特在5岁时已会演奏钢琴和小提琴,并参加了第一次公众演出。莫扎特6岁后,为了让这个神童在欧洲出名,父亲带着他开始了一生中多次巡演的第一次。1762年秋天,莫扎特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小提琴,这是一把童琴,至今还可以在展室中看到。莫扎特8岁时就开始自己创作乐曲,第一次在舞台上用自己创作的曲谱演出时,他才11岁。后来他特别希望能在欧洲大贵族家里当作曲家,但没有成功,最终他只能在宫廷中当了管风琴手。莫扎特在萨尔茨堡住到1781年,那年他25岁,前往大都市维也纳闯生活。一年后莫扎特与康斯坦策·韦伯(Constanze Weber,1762—1842)结了婚。令人感到悲伤的是,在这一婚姻中出生的六个孩子里只有两个儿子存活下来。其后莫扎特作为自由作曲家、钢琴家和音乐教师一直生活在维也纳,直至1791年逝世。根据莫扎特出生房子中其父亲家族的树状图来看,他父亲来自今天德国巴伐利亚州的奥格斯堡(Augsburg),当时奥格斯堡是神圣罗马帝国的自由城市,后来他来到了萨尔茨堡——这是帝国的另外一个城市,在这里娶妻生子。如果按照今天的民族国家的划分,音乐天才便成为了跨国婚姻的产物。 

  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在去世前一年曾经说过:“莫扎特的出现将永远是一不可思议的奇迹。”生命是有限的,任何人都无法将生命延长至其理想的程度,命运对于莫扎特尤其不公平,这位天才的作曲家、钢琴家猝死于维也纳时还不到36岁。莫扎特博物馆和档案馆主任拉姆绍尔博士在每一层都详细地向我介绍了每一件与莫扎特相关的遗物。她说,莫扎特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时间——大约3720天——是在国外巡演,创作了600多部音乐作品,其中22部是歌剧。对于萨尔茨堡、奥地利,乃至全世界来讲,莫扎特所留下的遗产,是任何其他音乐家所无法比拟的。 

  莫扎特故居坐落在著名的马卡尔特广场,整个广场被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莫扎特一家自1773年开始住在这里,二战快结束的时候,故居被一枚炸弹炸中,整修之后一直到1996年才重新对外开放。莫扎特图书馆馆长布林清博士带我看了地下手稿室所收藏的莫扎特的各类手稿真迹,这些都是不对外开放的。之前布林清博士就往办公室打了一通电话,让他的另外一个同事一起“协助”他来接待我,因为馆里规定,必须有两个以上的同事同时在场,地下室才可以打开。通往地下室有一道道的门,其中有一道大概有半尺厚,我开玩笑说估计炸弹都难以炸透,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欣赏他们对待文化遗产的那种小心和敬畏的态度。莫扎特很多重要的书信、乐谱的手稿,以及他的画像(包括铜版画像)等等,都陈列在这个房间里。期间也有很多仿造品出现,是后来慢慢才发现的,但已经被基金会以天价拍下来了,与真迹放在一起,让人觉得啼笑皆非:人类的历史也常常是胡闹。因为我自己不做音乐方面的研究,很多的文献都是第一次见到。施托克(Dorothea Stock,1760—1832)用银笔所绘制的素描的原件,是1789年4月莫扎特在德累斯顿的朋友家中停留的时候绘制的,尽管在各种印刷品中一再见到,但直到2005年这件珍贵的艺术品才由莫扎特基金会收藏。 

  之后布林清博士带我看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展览:《莫扎特的各种形象∕为莫扎特造的各种形象——愿望和现实之间的肖像》。从异常丰富的各种莫扎特艺术创作的形象,可以看到人们对这位音乐天才的接受。 

  快乐的委内瑞拉 

  当天晚上,邀请我来的拉辛格女士陪我参加了一个展览活动的开幕式,让我很感动。德国徕卡公司赞助举办的“委内瑞拉的奇迹”摄影展,主要反映了El Sistema(音乐救助体系)所取得的成就。这一由委内瑞拉人阿布勒(José Antonio Abreu,1939— )倡导的音乐社会活动,曾提出“去演奏、去抗争”的口号,让当地的孩子们都拥有一件乐器并接受音乐教育,从而从犯罪的深渊拯救了无数的青少年。请柬的正面是年轻的委内瑞拉音乐家、小提琴家杜达梅尔的一句话:“如果每一个孩子都能接触到音乐的话,那么世界会变得更加敏感和成熟。”杜达梅尔正是这一社会运动的受益者。 

  萨尔茨堡音乐节的主席拉伯·施达特勒女士主持了这场活动,她高度赞扬了阿布勒为委内瑞拉做出的杰出贡献,并且强调了音乐在社会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坐在轮椅上的阿布勒回顾起这些年来的艰辛也深有感触,看到今天的成就也倍感欣慰。这次除了徕卡资助的展览之外,他们还带来了几支由委内瑞拉年轻人组成的乐队,参加一年一度的萨尔茨堡音乐节,并对此充满了期待。这段阿布勒用西班牙语讲的话之后被翻译成了德文,非常有震撼力,不时被经久不息的掌声所打断。他的计划,不仅培养出了闻名世界的音乐家,更重要的是帮助了来自穷困家庭的青少年们圆了他们的音乐梦,防止他们堕入滥用毒品和犯罪的深渊。在西班牙语中有句谚语说:“哪里有音乐,就不会有坏事!”在拉丁美洲,贫穷和绝望常常会转变为毒品,当人们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饥饿可能会诱使孩子们去犯罪。阿布勒坚信音乐的社会作用,他认为音乐是使人团结的最理想的力量,透过音乐他想传达的是团结、和谐以及同情心的理念。他一再强调音乐具有能够表达出集体正面情感的力量。自从阿布勒1975年倡导音乐社会运动以来,至今他的组织已经培养了超过40万的青少年,其中70%来自社会的底层。 

  开幕式是在坐落于米拉贝宫广场上的徕卡美术馆举办的。展览大厅庄严、气派,42幅黑白照片悬挂在大厅的中央,大部分的照片记录了孩子们拿到乐器时欣喜的瞬间,男孩、女孩凫趋雀跃……。照片中的乐器最多的是小提琴,也有中提琴、大提琴、钢琴、圆号、长号、长笛、竖笛、架子鼓,等等,当然也有委内瑞拉传统的一些乐器;既有学习乐器的场面,也有张口练唱的镜头;既有带着白手套的乐队的统一动作,也有极具个性的各种姿势……徕卡黑白的人物肖像照片使得这些刹那间的快乐成为了永远。 

  整个仪式简短而有意义。之后我单独在展览大厅中又待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从不同的角度欣赏着这些个性鲜明的照片。回酒店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我于是在一个咖啡馆躲了一个小时,倒不是为了一身的西装,而是怕雨水淋湿了手中拿着的摄影展目录。 

  第二天,在阳光明媚的萨尔察赫河畔散步的时候,我看到河的右岸路灯的两侧同样悬挂着巨幅的“委内瑞拉的奇迹”的照片。感谢那些摄影家们,将孩子们脸上流淌着的微笑凝固,将他们转瞬即逝的欣喜与快乐永远地留在了人间。在萨尔茨堡艺术节期间的几十天里,委内瑞拉的那些孩子们的雀跃遍布了萨尔茨堡的角角落落。 

  李斯特和梅西安的当代解读 

  在萨尔茨堡停留的第二天晚上,莫扎特基金会安排我听了科隆音乐学院两位钢琴家的演奏会。演出就在基金会所在建筑物右翼的音乐厅中。演出之前,我特别到音乐厅后面参观了所谓“魔笛小木屋”,据说莫扎特在创作他最杰出的一部歌剧《魔笛》(1791年首次在维也纳演出)的时候,曾关在这间小屋之中,后来他也跟演员们在小木屋里一起揣摩演出的情景。1877年这间在维也纳的小木屋成为第一个莫扎特崇拜者纪念他的地方,1880年被他的崇拜者们从维也纳移到了现在的地方。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真正走进音乐厅听音乐会了,仅仅是大学的音乐厅,就让我觉得非同一般。台上墙上的管风琴给人以教堂的庄严感,整个音乐厅尽管是巴洛克的风格,但并不让人觉得铺张。我上了二层以后,一位年长的侍者问我是不是李教授,得到确认后,他告诉我基金会的领导已经通知他了。于是我被安排在包间最好的位子。尽管去年7月下旬萨尔茨堡的天气有些闷热,但我还是穿戴得衣帽整齐。一般说来,即便是盛夏,那里的天气在晚上也会凉爽下来,所以大部分的室内场地,也都没有空调。我满头大汗地挤进了包厢中的座位,但当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慢慢会感到一丝丝的清凉,因为心也随之沉静了下来。 

  女钢琴家斯特凡诺维奇和她的老师艾马尔首先分别演奏了李斯特(Franz Liszt,1811—1886)的三首钢琴曲:根据巴赫的曲目改编的变奏曲(1862)、凶兆(1881)以及早期印象主义的作品《埃斯特别墅的艺术喷泉》(1877)。之后他们合作演奏了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1908—1992)的一组双钢琴曲《阿门的幻想》(1943),在让人觉得荡气回肠的同时,也给人很多的思考。梅西安的这组作品诞生于1943年,是为两架钢琴而谱的曲子。七组神秘且让人心醉神迷的曲子,显示出他对“阿门”的音乐诠释。音乐对他来讲是作为对神的寻求以及宗教的预示表现出来的。 

  《高僧传》中描写在开始翻译佛经之前有一定的仪式:“法筵肇启,梵呗前兴,用作先容,令生物善。”意思是说,译经开始前会有一定的仪式,以此来整肃译场人员之仪表和内心,并启发他们生护法之慈善心。两位钢琴家演奏之前同样凝神定气了一番,以便心无旁骛贯注于当晚演奏的曲目。 

  斯特凡诺维奇具有东欧女性的特点,柔情卓态。她的演奏技法娴熟,流畅异常,可谓得心应手。在演奏比较轻松的段落时,她的面部表情和动作也会随之表现出妩媚动人的姿态;但在弹到激烈或异常复杂的段落时,动作有力、利落。在结束的时候,她会特别夸张地将手扬起,再慢慢放下,仿佛画大写意的画家所为。我真的感到李斯特的钢琴曲是为她而写的,正因为如此,在某些地方——特别是具有丰富感情的地方,她能够处理得很到位,感情表现得也淋漓尽致。 

  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的梅西安基本上是用解构的方式来揶揄基督教,但从中也可以听出来他对基督教的敬畏,特别是第一个曲子《创世的阿门》,让人感觉到神的伟大。梅西安追求简单而明朗的音乐语言,他的乐章中的每一个音符仿佛都经过反复推敲一样,显得那么精确、妥帖!和声和鸟鸣表面上是欢快,而表现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值得聆听者好好去玩味、去思考。我觉得梅西安音乐的特点是通过对自然逼真形象的模拟,表现出内在的精神,有中国古代画论中所谓“实者逼肖,则虚者自出”的效果。1941年他从德国的监狱中回来,1943年创作了这组曲子,战争的创伤在当时到处都在。 

  梅西安的这组钢琴曲是写给两位演奏家的,所以一进场我就看到了两架钢琴,当时感到很奇怪。前半部分独奏的时候,当然很精彩。后来工作人员将两架钢琴组合在一起,我一直觉得像是太极图,因为我的角度是从上面看下来,可以清楚地看到“阴阳”两个部分。两个人的配合真的非常默契,是心灵的契合,通过音乐的语言对话,真的将钢琴的艺术演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演奏时,斯特凡诺维奇的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这边马上心领神会。艾马尔演奏时跟走起路来一样,一个肩高、一个肩低,但发挥得却非常出色,让人切身感受到何谓“白雪之九成”!两个翻页的男生,性格迥异:其中一个很早就准备,站起来,手掀着乐谱等很长时间,才在钢琴家点头的时候翻过来;而另外一位却很沉着,等到时候,果断地站起来翻过一页。 

  每段演出结束时,直觉得“感心动耳,荡气回肠”!观众每次都特别热情,两位艺术家都需要谢幕三次。演出之后,看着他们湿透的衣服,知道这样的演出不仅仅是在艺术和精神上的考量,更是对体力的考验。 

  嵇康(224—263)说:“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琴赋》)这次听音乐会演出的经验,让我觉得钢琴家演奏时就像是入了禅定一般,有人是通过文字般若表达自我,有人是通过实际的行动,僧人们是通过坐禅,而钢琴家却是通过演奏:情知言语难传恨,不似钢琴道得真! 

  萨尔茨堡不愧为音乐之都,它给人的感觉是连空气中都充斥着音符,好像莫扎特和卡拉扬随时可以呼之欲出似的。一个人在酒店的房间中独处的时候,也仿佛能听到那源自莫扎特时代的钢琴声。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萨尔茨堡人也特别会念他们的“生意经”。1890年莫扎特去世100周年之际,皇家糕点师保罗·福斯特做成了这种“莫扎特巧克力球”,使得萨尔茨堡人大发其财。人们常常开玩笑说,如果莫扎特活到今天,这份专利应当是属于他的,他根本不用再到处演出,光靠这种巧克力冠名的收入,就能过上他梦寐以求的贵族生活了。后来由于生意火爆,许多店家争相仿制,并且都冠以“莫扎特”之名,致使后来官司不断,很多厂家开始使用“正宗”莫扎特巧克力球的牌子。实际上真正的莫扎特崇拜从19世纪上半叶的浪漫主义时代就开始了。由于莫扎特英年早逝,悲剧性的生活历程以及各种浪漫的场景都聚焦在了这位音乐天才的身上,致使有关他的各种轶事、传说不断。坐落在莫扎特广场的铜像于1842年9月5日揭幕,以此为契机,萨尔茨堡进行了一系列对莫扎特的纪念活动,同时也直接促成了萨尔茨堡音乐节。音乐节将世界请到了萨尔茨堡,这个时候全世界都将自己最美好的音乐奉献给萨尔茨堡人。这不能不说是莫扎特和卡拉扬的遗产,也可谓是今天萨尔茨堡人的福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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