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川》回乡:文化翻译中本土语言和传统文化的作用(下)

《王宝川》回乡:文化翻译中本土语言和传统文化的作用(下)

作者:郑达第397(2015/08/11)期

 
《王宝川》剧组排练 
 
《王宝川》剧照 
 
薛平贵(凌宪扬饰)和王宝川(唐瑛饰) 
 
 
《王宝川》戏单


  《王宝川》到了故乡,犹如陨星,稍纵即逝。这一个文化现象,值得思考:其如此短暂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我们应当如何评估《王宝川》在故乡的遭际?是不是因为这英文现代剧过于现代,中国的民众无法接受?当然,其中有几个具体的因素可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如唐瑛的家庭婚姻问题、日本入侵华北而造成国内形势严峻、弗里茨在1936年回国等等。但是,它们都不是决定的因素。《王宝川》没有能在祖国持续演出的主要原因与语言和文化背景有关。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时,中国正处于十字路口。新文化运动冲击了传统的价值和道德观念,呼吁改革和变化,要求走向现代化。在戏剧领域,西方戏剧以文明戏的形式被引入了中国,新文化运动席卷全国时,要求建立新戏剧的呼声日渐高涨,全国建立了许多剧团和戏剧学校,训练演员和创作新戏。随着好莱坞电影、西方戏剧、新式舞台、现代舞台表演的概念的引入,传统的戏剧遭到广泛和强烈的批评,无论就形式还是内容而言,都被认为已经过时。1926年,余上沅联同一批志同道合的评论家和作家,在中国发起“国剧运动”,旨在戏剧改革,建立“国剧”,即“由中国人用中国材料去演给中国人看的中国戏”。 

  不过,并非所有的评论家都摒弃了传统的戏剧,它毕竟在中国意识中深深植根数千年之久。那些传统戏剧的支持者,带有一种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其中最直言不讳的要数戏剧理论家齐如山。1931年,他提出以“国剧”一词泛指包括京剧在内的中国所有地方戏。齐如山刻意保留和推广京剧,他的研究着重于京剧,对京剧作了一番细致的阐述,包括其传统、历史、舞蹈、美术、内容、经济等方面,展示了这一门国粹戏剧艺术的博大精深的底蕴。齐如山认为,京剧不可能也不应该与西方的歌剧混合。换句话说,作为“国剧”,其唱念做打的基本原则应当保留,以确保纯正的戏剧艺术,以示国粹的“精神和形式”,让海外观众得以欣赏纯正的中国艺术。 

  这两种“国剧”,前者力求革新、开创新的戏剧,后者竭力维护传统,但两者都试图为戏剧艺术注入蓬勃的活力,都在日益国际化和现代化的历史环境下为中西戏剧的交流发展努力。应该指出,它们之间其实并非水火不能相容。余上沅在推广提倡外国戏剧的翻译和制作的同时,也倡导发展中国旧戏,认为新剧和旧戏可以并行发展。他认为,京剧是“最高的戏剧,有最高的价值”,是一种“最纯粹的艺术”,应当对旧形式作剪裁,保留象征的手法,创作出“兼有时代精神和永久性质的艺术品”。另一方面,齐如山为了筹划梅兰芳30年代访美演出,竭尽心力,精心准备节目,修改剧本,在表演技术和戏剧内容方面多有创新,包括增加了解说员角色,使国外的观众得以欣赏梅兰芳精湛的演技和京剧艺术。这些演出,为梅兰芳赢得了国际声誉,也为京剧奠定了国际艺术领域的一席地位。齐如山也承认,在某些情况下,为了适应西方观众的审美情趣,作一些适当的修改调整也是必需的。同样的,其他一些著名京剧演员也公开呼吁改革,从话剧、电影以及其他艺术形式中汲取可用的技术手法。 

  《王宝川》引发的批评 

  《王宝川》将一出中国的传统旧戏变成了现代戏,那无疑是一种革命性的创新。它保留了一些京剧中重要的审美和技术元素,使外国的观众更容易理解欣赏,例如简单的舞台布置、抽象和象征的表演、中国音乐、中国服装。但最重要的是,观众通过那古老的爱情故事,对中国文化获得了新的认识,对现代中国,尤其是妇女问题,获得了正面形象化的理解。《王宝川》塑造了一个富有主见、独立坚强的女性人物,表现了一种新颖的男女关系。原剧中,王宝钏是个恪守忠贞道德规范的旧女性,苦守寒窑一十八年,看到在外重婚的丈夫归来,欢天喜地的,毫无怨言。《王宝川》则突出主角的勇敢自立的性格。王宝川与薛平贵的婚姻建立于爱慕、赞赏、真情基础上,是一种平等的关系。简而言之,王宝川是个现代女性,富有同情心,聪明决断,而不是一味地顺从和依赖他人。 

  《王宝川》虽然被誉为中国戏剧舞台史上的革命性事件,它也不乏非议和讥贬微词,受到了一些认为京剧是国粹、不容亵渎的人士的激烈抨击。演出后不到一个月,《字林西报与最高法院和领事公报》刊载了一封署名K.T.L.的长信,措辞愤激,为中国的传统戏剧艺术辩护。K.T.L.觉得,《王宝川》在西方舞台上的成功,不过是碰巧满足了西方观众的猎奇心而已。他认为,京戏是一种歌剧,离不开歌舞音乐,如果外国人要想看京戏或其他类型的地方戏,就应该去看“中国舞台上用中文表现的”地道的原形。如果改用英语表现,剔除了京戏中最核心的念唱成分,那势必会“扭曲”“变形”,误导西方观众,促成误解和偏见,弊多利少。 

  《红鬃烈马》与《王宝川》抗衡 

  1935年7月初,中外戏剧研究社宣布,决定在7月10日于黄金大戏院公演京剧旧本《红鬃烈马》。一家报纸以标题《〈王宝川〉成了〈红鬃烈马〉》报道这新闻,一针见血地点出了两者之间的关联和冲突。文章指出,《王宝川》的演出,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都急切地盼着能将中文原版与英文版进行比较。公演这出中国传统戏,原汁原味的,外国观众就可以欣赏到一些地地道道的中国戏剧原则,像服饰行头、脸谱化妆与人物个性的关系等。《申报》称此表演“系千载难逢之机会”,吁请“中外人士幸勿失臂交之”。国际艺剧社也敦请其会员前去观赏,强调说这中国旧剧的表演一定会精彩有趣的。 

  公演旧剧《红鬃烈马》,所谓以“真面目与西人相见”,实际上是为了抵制《王宝川》。其整套班子,全是专业演员,领衔扮演主角的是周信芳和华慧麟。周信芳以专演生角见长,在京剧界与擅长旦角的梅兰芳齐名。华慧麟虽然才二十出头,但聪明绝顶,经常与周信芳同台合演,配合默契,珠联璧合。这一出《红鬃烈马》,自“彩楼配”起,至“大登殿”止,本来四五小时的内容,作了改删,压缩成两个多小时的长度。它还取消了中国戏院场子内提供香蕉、花生、茶水、热毛巾的习惯做法,改为在楼上大厅内提供洋式茶点服务。剧场内有空调,舒适怡人。中外赞助人中包括维克多·沙逊爵士、多克西恩·德·拉夫男爵、弗里茨、黄金荣等等。7月6日,中外戏剧研究会名誉会长黄金荣在漕河泾黄家花园举办茶会,中西艺术界百余人应邀出席,为《红鬃烈马》的演出作宣传,造声势。《红鬃烈马》不负众望,演出成功,获得一致好评。一篇报道自豪地宣布,说虽然是中文,但并没有构成障碍,并没有影响外国观众的理解和欣赏。它甚至宣称,与卡尔登大戏院的《王宝川》相比,《红鬃烈马》在尊严、力度、美感诸方面更胜一筹,可谓“传统击败了现代”。 

  本土语言与文化翻译 

  《王宝川》之后,《红鬃烈马》接踵而至,凸显出在文化产品与原产地的关系中语言和内容的重要性。格雷格·厄本(Greg Urban)对文化的迁移和超文化的研究发现,新型的文化产品,要想被接受,就必须避免成为原型的“忠实复制品”。换句话说,新产品“不能在外观或声音或味道或气味或感觉太象原产品。”《王宝川》当然不像旧剧的“忠实复制品”,它改用英语,换上了新的形式,像一个全新的版本。然而,这英语语言和内容的改变,虽然为它在海外带来了令人钦羡的声誉和辉煌,却最终导致了它在国内短期演出后立即收场的结果。换言之,正是这些巨大的差异,反而使它失去了国内的观众。 

  《王宝川》的英语翻译,流畅自然,朗朗上口,而且细致入微,幽默隽永,那是一致公认的。它在西方上演,有效地打破了语言和文化障碍,打动了西方观众。《王宝川》回到国内后,仅仅外籍人士和一小部分受过教育的中国知识分子可以观赏,其观众对象的人数因此必然大打折扣。由于这出新剧改用了英语,无论译文有多高妙,原剧的风味和关键的元素不可避免地丧失了。京戏表演中,念白、唱腔、武打,一招一式,全都富有象征意义,程式化。以念白为例,它分为京白、韵白、地方白,具有节奏和韵律美,花旦、丑角、老生、青衣、小生、老旦,根据身份和个性选用。京戏中,除了念白,歌唱也被程式化了,具备共同的审美价值和遵守一定的模式规则。按齐如山的说法,京戏中所有的声音都“必须有歌的意味”,他把歌唱分为四个等级:1)二簧和西皮;2)引子、念诗、数板等;3)话白;4)哭、笑、嗔、怒、忧、恨等。这种程式化的念唱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中文的韵律和节奏模式。此外,京戏中,每个动作必须有舞的性质。简言之,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当《红鬃烈马》改成了《王宝川》后,中文被英语取代,原剧中的音调、韵律、节奏、对仗等成分消失了,不少表演成分也随之丧失殆尽。本地的中国观众,除了少数人出于新鲜好奇,大多会更喜欢原作;如有选择可能,大多会愿意观赏旧剧中多彩的外形,丰富的内涵。由此看来,《王宝川》未能在祖国被大众欢迎接受,是在情理之中的。 

  其实,文艺戏剧,经由外语翻译被推介到外国后,再返回到本土,基本上是不可能长期上演的。例如,越剧《红楼梦》被翻译成唱剧在韩国演出,即使大受欢迎,如回到中国,仍难以拥有大量的观众。反言之,莎剧被译成中文,在中国可能上演并很有影响,但中文的莎剧不可能移回其原产地英国并吸引大批观众的。同样,中译的意大利歌剧是绝不可能在意大利经久不衰地上演的。 

  传统文化与文化翻译 

  至于内容方面,《王宝川》无疑作了革命性的改变。但这些改变在上海的演出中失去了优势,很少得到关注。媒体的宣传和报道,其内容几乎全都集中在技术方面,而不提主角王宝川的新形象。中国观众似乎已经习惯了原剧,对《红鬃烈马》中薛平贵与代战公主的重婚关系、戏中荒诞不经的成分、魏虎死刑正法的细节没有表示不安或者提出质疑。恰如张爱玲愤责所言,薛平贵离家十八年,“泰然地将他的夫人搁在寒窑里像冰箱里的一尾鱼”,观众却还把他当作一个“好人”。 

  这一现象,看起来挺令人费解的,但其实它与中国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有关。20年代,新文化运动引致妇女运动,导致了女性对男女平等和自由意识的追求。女性作家以文字抒发心声,倡导自由、独立、男女平等。《玩偶之家》中的娜娜成为鼓舞人心的榜样,许多青年女性选择离家出走,寻找自我,反抗封建传统,寻求独立和自由。但是,尽管在社会政治领域和文学作品中发生了这么多变化,中国的戏院内,历史叙事中的传统道德观和价值观似乎在继续衍演。恰如张爱玲所见,京戏在中国“根深蒂固和普及”,它是民族集体意识中传统价值的大本营。历史,代表了公众的回忆,经由各种各类的地方戏,如京戏、沪剧、说书、评弹、越剧等等,得以活跃地演出和反复地重现。这些古典剧目,综合了崇高和荒谬的因素,表现一种既非古代、又非现实的世界,是一种美丽,一种道德系统,离现实很远,同时又与实际生活相连。虽然这些传统戏表现的世界不是当下中国,戏院内的观众都能欣赏那熟悉的文化和历史的叙述,能与之相联系。他们喜欢看到贫困潦倒的乞丐与相府的千金喜结良缘,看到惩恶扬善、悲欢离合,很多中国人一遍又一遍地看同一出戏,百看不厌,细细地品味其中的哀乐和悲喜,浸淫在服装、音乐、唱念、表演、记忆的美妙享受之中。他们专注的是审美的愉悦和满足,而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因素往往退居其次。正因为此,《红鬃烈马》和许多其他传统剧目在中国仍然盛行,普遍受欢迎。这与李欧梵对30年代摩登上海的研究发现吻合。李欧梵认为,上海在西化和现代化的同时,坚持京剧之类的传统的艺术形式,因此得以保留了自己的传统文化身份,既可以“公开接受西方现代性,而不用担心殖民化”,维持了中国身份,保留了明确无疑的中国特点。他的观点强调了摩登上海与传统文化身份之间并行不悖的现象,间接地证明了传统戏剧在民众文化生活和深层意识中的地位和意义。 

  《王宝川》的历史意义 

  《王宝川》没有能在中国长期公演,但它在近代文化历史上留下了一个颇具影响的重要篇章。《王宝川》引起了人们对传统与现代的比较和关注,引起了周信芳和其他演员利用这机会排演《红鬃烈马》展示中国传统戏剧艺术的美。《红鬃烈马》没有沿袭传统,亦步亦趋,为了这场演出,剧组人员精心删改,作为“改进京剧之试验”,以适应外国观众。这一努力,与《王宝川》的创新和改革的努力不谋而合。事实上,在报道或介绍文字中,《红鬃烈马》大多被称为《王宝川》,这两个剧目似乎因此连在了一起。另外,《王宝川》的演出,激发起文艺界在全球化背景下推介中国文化传统和京剧的热情。许多业余演员踊跃报名,参加国际艺剧社的新剧目排练,其他戏剧单位,如上海戏剧艺术学院,奋起直追,争取排出新戏好戏,力求赶超《王宝川》。其后两年之内,国际艺剧社前后上演了好多长短剧目,包括《茑萝梦》《哈姆雷特》《无事生非》《游龙戏凤》,但是,就影响而言,都远远不及《王宝川》,因为它毕竟是“改变中国舞台艺术的开创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