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巴黎是一个节日”

海明威:“巴黎是一个节日”

作者:沈大力第408(2016/03/23)期

 
“排钟酒吧”前置于鲜花和追思蜡烛中的海明威作品《巴黎是一个节日》 
 
海明威在巴黎的故居



一 

  年轻时,海明威从大洋彼岸来到欧土旧大陆,游历意大利、西班牙、瑞士、奥地利,而印象最深的是法国的启蒙城巴黎,在彼留下惊人之语:“巴黎是一个节日!”(Parisestunefête!)凭此种印象,他在1954年一次非洲空难幸存下来后,立意写一部“巴黎回忆录”,于1957年夏天动手,1960年春大致成书,称为“巴黎拾趣”。可是,1961年7月,他尚未按初衷拟出序言和跋,甚至还没有确定书名,就撒手人寰了。海明威死后,他的第四位,也是最后一任妻子玛丽精心整理故人留下的打字稿和注释,写了一篇“卷首语”,于1964年首次将书公开发表,依逝者的遗愿定名为《巴黎是一个节日》。 

  海明威的外孙肖恩是该书编者之一,他强调此版本为“海明威最后一部著作的唯一底稿,完全忠实于作品原貌”。肖恩指出:“我的外祖父当时在文学上起步,巴黎显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之地,到最后都是他最喜爱的城市。现今,人们在巴黎街巷已经看不到放牧人吹芦笛赶羊群。但若到海明威谈及的塞纳河左岸观光,去看丽兹大酒店,或者卢森堡花园,就像我新近在夫人陪伴下所做的那般,人们定会感到那些地方都似曾见过。无需亲赴巴黎,只要读读《巴黎是一个节日》,便可以说是身临其境了。” 

  据海明威之子亚伦·霍契奈回忆,1950年海明威在巴黎旺多姆广场丽兹大酒店曾对他说过:“一个人只要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尔后无论身处何地,巴黎总历历在目。因为,巴黎是个永恒的节日。”波士顿约翰·肯尼迪图书馆保存着海明威为《巴黎是一个节日》一书手写的断简残篇,读者可以查到他这一说法:“巴黎永无终了。或许,对人、对地、对国家就是这样一个概念。那个时代,我和哈德莉都认为自己是坚韧不拔的。”或者,“在巴黎,永远不会有一个终了。凡在那儿生活过的人都有此感,尽管彼此的体会不尽相同。我们总要再回到巴黎,不论每次以何种身份。巴黎发生何种变迁,顺利或困厄,我们都会再来。巴黎永远值得人们光顾,给每个人以报偿”。 

二 

  翻看海明威留下的这些草稿段落,加上我本人对其中提到的拉丁区和卢森堡花园一带景观相当熟悉,读之倍感亲切,很容易理解为何玛丽会给海明威记录自己早年在巴黎写作生涯的回忆录取名《巴黎是一个节日》。由此,人们便能理解,为何2015年11月13日巴黎发生恐怖袭击后,巴黎人突然又为死去已经半个世纪之久的这位美国作家召魂。他们广泛响应一位普通女公民达尼埃尔关于重读海明威《巴黎是一个节日》的号召,竞相到书店购买此书,纷纷将它摆到共和国广场、法兰西体育场、巴塔克朗歌舞厅、“排钟餐厅”和“小柬埔寨饭馆”等惨遭炸弹爆破或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扫射处、用鲜花和蜡烛搭成的祭台上,洒泪奉献每个追悼者的一瓣心香,寄托哀思。这样,海明威的《巴黎是一个节日》同路易·阿拉贡1944年写的抗击德寇诗歌《巴黎》和伏尔泰的《论宽容》,一并成为法国民众为抵御伊斯兰激进分子恐袭拿起的一种“文化武器”,在互联网上迅速传播开来。 

  法国媒体报道,巴黎人掀起一股争购海明威这一旧作的风潮,乃至伽利玛尔出版社1964年初版和2011年重印本几近脱销,应急加印了两万册。我看过根据海明威的小说《永别了,武器》改编的影片《爱情时节》,印象颇深,闻此讯赶紧到位于圣米歇尔广场附近的吉贝尔·约瑟夫大书店,买来《巴黎是一个节日》翻阅。 

  这一版本中附着海明威之子帕特里克写的《前言》,其中说:“这是作者最初在一时一地深深积淀于心的经历。那时他沉浸于幸福,或说爱情的境况,形成一种可以穿越时空的流体,一个最令他欣悦的节日。”在海明威的后人看来,巴黎是逝者心中的“一个节日”,一部他年轻时代在巴黎生活的回忆录。 

三 

  “这就是我们年轻时的巴黎”。海明威在这本“忆华年”里缅怀畴昔:“我们那时很穷,但很幸福”。1921年12月21日,他携通法语的新婚妻子哈德莉来到巴黎,下榻拉丁区勒姆瓦纳主教街74号的雅各旅馆,在四层楼一个简陋套房里过着清贫的日子。在书中《塞纳河的人群》一节里,他追述: 

  从勒姆瓦纳主教街下到塞纳河畔有好几条路。最短的是沿这条陡街穿过圣日耳曼林荫大道的尽头,到达阴沉多风的堤岸,右边是中央菜场的酒市。这一酒市不同于巴黎任何一个菜市场,而是按税率储放的酒库,颇似一座军营,或者拘留所。 

  塞纳河分支上是圣路易岛,上面街道狭窄,老房子高大,行人可以直接到岛上,或者向左转沿河过去,迎面就是圣路易岛、巴黎圣母院和城岛…… 

  在描绘美国电影制片人约翰·福特的一节中,海明威回忆: 

  住在田野圣母院街113号锯厂顶上那个套房时,离我们居所最近的咖啡馆是“丁香园”,巴黎最好的咖啡馆之一。冬天里边很暖和,春秋两季,花园和奈元帅塑像一边,绿木荫披的露天座令人十分惬意。沿林荫道搭的帐篷下也有雅座。两个侍者成了我们的朋友……一些诗人常来此聚会,最重要的是保尔·弗赫,可我没有读过他的诗作。我在这儿见到过一回独臂的布莱兹·桑德拉,听他酒后胡扯倒挺有意思。 

  海明威文中提到的“丁香园”位于气象台林荫道39号,起始为一座跳波尔卡和马祖卡的咖啡舞厅,现今则以餐饮业为主。正是在这儿,我于上世纪80年代第一次听到海明威的名句“巴黎是一个节日”。“丁香园”至今仍是巴黎精英荟萃的文苑,一些雅座上镶有往日来此消遣的名士纪念铜牌。自然,“丁香园”不忘昔日常客海明威,将之居为荣显,展示伊当年经常来此痛饮香槟和醇酒,一醉方休,口吐“巴黎是一个节日!”的酒后豪语。位于波拿巴街30号的“文士牧场”咖啡舞厅跟“丁香园”齐名,也是海明威在巴黎经常光顾之地,里边一块木质盘板上刻着:“‘巴黎是一个节日’,谨向美好岁月中的海明威表示敬意。”除此之外,我发现蒙巴纳斯闹市中的“穹顶”、“天宇”、“法尔斯塔夫”、“蛋哥”和拉丁区的“花神”、“双偶”、“普罗格普”、“尼格尔”、“利普”,以及“拿波里人”、“银楼”、“密硕”等多个咖啡歌舞厅、酒吧、啤酒间和文化气质较浓的餐馆,全都留有海明威的足迹。旺多姆广场15号还有以他姓氏命名的“海明威酒店”,一个个皆标榜他“巴黎是一个节日!”的名言,凸显巴黎,尤其是夜巴黎的独特风貌。 

四 

  海明威深怀巴黎情结,抒发心曲:“在巴黎,我们像空气一般自由。”涉及文学创作,他说:“在巴黎的岁月,是我文学生涯的开始。我不仅从自身的体验,而且从朋友、从所有到彼时为止结识,或者相遇而过的人那里汲取灵感。尽管后者都不是作家。”这样,海明威不仅在巴黎写出了自己的成名作《太阳照常升起》和《春日激流》,而且他的不少作品里都有巴黎的声影。 

  我在巴黎看过几遍根据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山雪》拍摄的电影。片中由格里高利·派克扮演的主人翁哈里·斯特里忒就是作者海明威的映像。他于病中对其妻海伦缅述自己在巴黎的艳遇,跟昔日情人辛茜娅在塞纳河桥上絮语,尔后又在西班牙内战烽火中遇到辛茜娅被重压在坦克履带下,不禁旧情复燃,此情与他的巴黎情结魂魄相牵,绵绵无绝期。 

  巴黎第二区在大歌剧院街与和平街之间的铎汝街5号有一家“哈里酒吧”,因美国影星丽塔·海华斯和亨弗莱·鲍嘉光临、介绍,格什温在此谱出《一个美国人在巴黎》而名播遐迩。上世纪20年代,这儿曾是侨居法国京城一批美国作家会聚的娱乐场所。海明威夫妇常跟意象派诗人埃兹拉·庞德,作家舍伍德·安德森,小说家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及其在“名利场”风流一时的娇妻赛尔坦·莎尔等“垮掉的一代”在此消遣。《巴黎是一个节日》里有多处相关记载。海明威对庞德印象极佳,称他是“最慷慨无私的作家”,直呼其名“埃兹拉”,还特别称赞庞德夫人的美貌,欣赏其绘画,两家人在巴黎过从甚密。他谈到自己配合庞德帮助境况拮据的T.S.艾略特说:“埃兹拉和我总找机会去给艾略特戴桂冠。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觅到非常漂亮的月桂枝叶,骑自行车跑一趟就行了。每当艾略特感到孤寂,或者埃兹拉审读完一部像《荒原》那样气概非凡的诗稿后,我俩都要一同去给他慰藉,加个冠冕。”然而,跟海明威更谈得来、更无所顾忌的还是菲茨杰拉德夫妻俩。他们是在德朗勃尔街的“蛋哥”酒吧相识而成为挚友的。海明威在《巴黎是一个节日》里用了三个章节,将近60页的篇幅记录他跟这对夫妇的密切交往,从首次晤面菲茨杰拉德就咄咄逼人地质问海明威婚前是否跟哈德莉发生过性关系,到海明威反而详知菲氏夫妻之间的隐私。海明威写道:“赛尔坦很美,褐肤和秀发烁金。她待人热忱,一双隼眼明亮而温静。”可是,海明威万万没有料到,这样一位窈窕淑女竟放浪酗酒,最后竟至疯癫,而菲茨杰拉德也落得个江郎才尽,再写不出任何好作品来了。抑或,这对欢喜鸳鸯正是当年美国在巴黎“哈里酒吧”的“垮掉一代”。上个世纪,海明威于1949年冬天重返巴黎,再度出入“哈里酒吧”,在里边特订专座写作,完成了小说《在河那边树下》的初稿。 

  说到“垮掉的一代”这个奇特的标签,它恰缘于海明威在巴黎的岁月。在《巴黎是一个节日》书中,海明威谈到自己在巴黎会见现代派文学先驱詹姆斯·乔伊斯、爱尔兰诗人艾耐斯特·瓦勒什和埃文·希普曼、巴黎画派代表之一帕辛等诸多名流的细节,其中有美国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正是后者执意给海明威贴上了“垮掉一代”(lagénérationperdue,亦译“迷惘的一代”)的标签,由此扩展为美国现代文学一个流派的称号。海明威在这本书里专门有一节《垮掉的一代》,生动叙述其始末。 

五 

  《巴黎是一个节日》一开篇,海明威和妻子哈德莉从法兰西的夜莺诗人魏尔伦死于其中而海明威租屋写作的那家旅馆出发,穿过卢森堡花园,首次到弗勒鲁斯街27号拜访德国犹太血统美籍女作家,因支持毕加索和乔治·布拉克而被称为“文学立体派”的格特鲁德·斯泰因小姐,受到斯氏及其同性恋女伴的热情款待。在海明威眼里,斯泰因“像一个意大利北方的壮实农妇”,对他写的中篇小说很感兴趣。接着,双方开始频繁互访和长时间交谈。海明威住田野圣母街时,在读阿尔道斯·赫胥黎和大卫-赫伯特·劳伦斯的作品。但斯泰因对这两个作家都毫无兴趣,认定赫胥黎是“一具僵尸,作品不值一读”,劳伦斯则是“病态,十分荒唐”。在巴黎,斯泰因开的老牌福特汽车点火装置不灵,负责为她修理的小伙子干活不认真,她向车铺老板抱怨,老板怒气冲冲训斥年轻修理工:“你们都是垮掉的一代!”没多久,斯泰因小姐将此语汇用到海明威身上,傲气地宣称:“你们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们这些年轻人参加过战争,都是垮掉的一代。” 

  海明威问斯泰因小姐:“真是这样的吗?” 

  “真是这样!你们什么都不尊重。你们酗酒,喝得烂醉如泥,”斯泰因小姐紧接着又说:“海明威,您用不着跟我争论,你们都是垮掉的一代。” 

  海明威承认自己酗酒,但喝醉时不会来烦扰斯泰因小姐。他离开斯泰因小姐家回转住所时,路过“丁香园”,默问树荫下的奈元帅塑像:“谁管谁叫‘垮掉的一代’?” 

  无论怎样,可以说海明威被格特鲁德·斯泰因言中。文学史家们从流派上肯定海明威是“垮掉一代的领袖”,不管他跟嬉皮士雅克·凯鲁雅克和“嚎叫诗人”金斯伯格在文学流派分野上有无直接血脉关系。若说到文学创作,他年轻时代在巴黎的浓郁文化氛围里受到不同思潮的熏陶。除了莎士比亚为代表的英国文学和斯汤达尔的《帕尔玛修道院》等法国小说以及西墨侬的麦格莱探案,他读得最多的是俄罗斯作家的作品,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并特别欣赏后者洗练的叙事文笔,认为与屠格涅夫比较,文坛呼声甚高的新西兰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难免逊色。不过,他不大喜欢陀斯妥耶夫斯基,读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相当困惑,有些不知所云。 

  海明威侨居巴黎后期移情别恋,不无愧疚地与跟他同甘共苦七年的哈德莉分手,娶了波利娜·普菲弗为妻。他凭着在巴黎获得的名望和经济条件周游世界,于1941年又携新欢玛莎·盖尔霍恩到中国重庆度蜜月。1944年8月,海明威以战地记者身份跟随勒克莱尔将军的第二装甲师从纳粹统治下解放巴黎,重返他住过的勒姆瓦纳主教街。回首前尘,感慨万千。此后,他又到古巴、意大利和西班牙,1954年继其友人T.S.艾略特之后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然而,青春年华已逝,再也没有像在巴黎时那样如鱼得水般自在欢快的节日了。1960年,他回到美国爱达荷州,翌年7月2日听见丧钟为他敲响,在太阳谷饮弹自尽,应了文坛称他为“死亡派小说家”的谶语。 

  终究海明威一生,《巴黎是一个节日》可谓其累年不凡经历中最亲切的怀恋。英年的感受使得这位文苑春风得意、显赫一时的美国名作家最后恰如他在《老人与海》中所说的“遍体鳞伤”,于“垮掉”的颓唐中“渡河入林”,因而寄希望于未来的年轻一代。 

  今年,人们发现他从未发表过的一首诗《批评的智慧》,诗人在末尾预言: 

  我可以顺应时势地宣告,写出未来文学的,将是年轻的精英,而人们至今,对他们还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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