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逊评莎士比亚——纪念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

约翰逊评莎士比亚——纪念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

作者:张中载第413(2016/06/01)期

 
《奥赛罗》百老汇剧照 
 
塞缪尔·约翰逊画像 
 
对开版《莎士比亚全集》书影 
 
《莎士比亚戏剧集》书影



  四百多年来,评论莎剧的著述绵延不绝。二战后问世的专门研究莎氏的英国期刊就有《莎士比亚年鉴》、《莎士比亚季刊》、《莎士比亚研究》等,从学术、文化、政治等方面评论莎氏。我国老一代学者王国维、茅盾、吴宓、阿垅、孙大雨、方平、王佐良、杨周翰等发表的著述为我国的莎学研究打下了基础。莎学研究,对莎剧的评论总是随着思想观念和审美情趣与标准的变化不断更新。 

  要论英国文学家中被引用得最多的作者,谁也比不过莎士比亚和塞缪尔·约翰逊(SamuelJohnson,1709-1784)。牛津大学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牛津简明引用词典》(The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ofQuotations)第二版收入选自1100位作者的5800条著名引语。入选引语的作者上起公元前8世纪的荷马,下至20世纪70年代,时间跨度2700多年。其中莎氏的引语独占鳌头,有近700条,占全部引语的八分之一。紧随其后的是约翰逊,收入引语100余条。 

  素有18世纪英国“文坛大可汗”之称的约翰逊评论莎士比亚,本身就不同凡响,更何况他文章写得确实精彩。 

  400多年来,评论莎剧的专著、论文难计其数。但至今被奉为圭臬者当数1668年被封为皇室桂冠诗人的约翰·德莱顿(John Dryden,1631-1700)所写的《论戏剧诗》(AnEssayofDramaticPoesy,1668)和约翰逊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序言》(The Preface toThePlaysofWilliamShakespeare)。前者曾左右英国17世纪对莎剧的评论,后者则为英国18世纪至后世评莎剧的经典。 

  历代评莎剧,在观点、内容上各有千秋,但就点评之精辟,语言之优美,未见能出约氏之右者。莎剧的许多台词已成为流传全球的名言。哈姆雷特的那句“To 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因其精炼已经衍生出许多类似的语句,来表达人在两难选择中的困境。 

  1765年,约氏编注的8卷本《莎士比亚戏剧集》出版,与1623年首部对开版《莎士比亚全集》相隔近一个半世纪。它在莎剧的版本、校勘、字义疏注、故事来源等诸多方面都有新的研究成果。但后继的《莎士比亚全集》不断充实、完善。2007年,由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推出的全新《莎士比亚全集》以崭新的辑注、阐释原则,在保持固有的完整性和真实性的基础上体现了莎剧研究的最新成果,凸显了剧文的当代性。约氏的那部《莎士比亚戏剧集》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但其《序言》却至今光彩夺目。 

一 

  约氏说,莎氏是运用语言的天才,他的非凡之处在于:能用日常生活中简洁、通俗的语言表达普通的人和事,化平凡为精萃;能把遥远或生疏的事写得平易近人,把不可思议的奇异写得通俗亲切。所以,他的文体永远也不过时。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剧作家本·琼生(BenJonson, 1572-1637)称莎氏为“时代的灵魂,属于所有的时代”(“SouloftheAge;Notofanage,butforalltime.”)。欧洲文艺复兴是一个歌颂人类的时代,下面两例赞美人的语句已成千古名句: 

  Whatapieceofworkisaman!hownobleinreason!howinfiniteinfaculty!informandmoving,howexpressandadmira-ble!inactionhowlikeanangel!inapprehensionhowlikeagod!thebeautyoftheworld!thepara-gonofanimals. 

  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尚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动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朱生豪译) 

  在《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一剧中,对埃及艳后克莉奥佩特拉的描写至今仍是力压群芳的传神之笔: 

  Agecannotwitherher,norcustomstale 

  Herinfinitevariety;otherwomencloy 

  Theappetitestheyfeed,butshemakes 

  hungry 

  Wheremostshesatisfies; for vilestthings 

  Become them-selvesinher,thattheholy 

  priests 

  Blessherwhensheisriggish. 

  年龄不能使她衰老,习惯也不能陈腐了她的变化无穷的伎俩;别的女人使人日久生厌,她却越是给人满足,越是使人饥渴;因为最丑恶的事物一到了她的身上,也会变成美好,即使她在卖弄风情的时候,神圣的祭司也不得不为她祝福。(朱生豪译) 

  如同荷马笔下的海伦,克莉奥佩特拉成了不朽永生的绝代佳人。 

  当然,约氏对莎剧中粗俗下流的戏谑语也多有批评,更不屑于去引证。同样是在《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一剧,在第二幕第二场,莎氏描写凯撒大帝在克莉奥佩特拉的诱惑下败下阵来: 

  Royalwench; 

  She, made great Caesar lay 

  hisswordtobed. 

  He ploughed her, and she 

  cropped. 

  了不得的女人!怪不得我们从前那位凯撒为了她竟放下刀枪,安置在她床边: 

  他耕耘,她便发出芽苗。 

  (朱生豪译) 

  这种台词是把教诲放在首位的约氏所不齿的。 

二 

  约氏把宣扬道德作为文学艺术的首要目的,在《序言》中说:“写作的目的是教诲,诗的目的是寓教于娱。”在《新现实主义小说》一文中,他强调“必须坚持不懈地谆谆劝导读者,让他们认识到美德及认知的最高表现,是伟大的坚实基础。”又说:“小说与浪漫传奇不同,它反映真实的生活,作品的艺术性应服从其教育性,美德高于一切。”在谈及莎剧的缺点时,他认为,追求愉悦、牺牲道德是莎剧的一大缺点,说莎氏的喜剧性场景很少是出色的,剧中人物说俏皮话,开下流的玩笑,绅士不像绅士,淑女不像淑女,一点没有优雅的气质。 

  这一批评苛求了。英国的戏剧受中世纪戏剧的影响,基本上是一种民间艺术。它的世俗化进程伴随着喜剧成分的增加。伊丽莎白时代,插剧(interlude)的出现冲击了14世纪以来道德剧的说教,大大增加了戏剧的喜剧性和娱乐性,深受观众喜爱。为迎合观众的兴趣,剧作者和演员把低俗的台词和表演看作是增添戏剧表演观赏性不可缺少的佐料。其实,莎剧之所以经久不衰,享誉世界,一个重要原因是它有深刻的教诲和启迪意义,虽然他本人从未宣称他的戏剧要教诲观众。他是寓教于娱的高手。可以相信,莎氏在编剧时是考虑到票房价值的。一便士一张门票,对当时平民百姓说来不算便宜。观众买票看戏主要是找乐,不是去受教育,虽然他们在观悲欢喜乐、看抑扬褒贬中总是在潜移默化中受到教育。 

  戏剧中有低俗的语言的表演,是当时在伦敦上演的戏剧的通病。1597年,伦敦市长有感于此,曾上书伊丽莎白女王陛下政府,提出净化戏剧的请求。信中说:“戏剧全是亵渎圣灵的、色情的东西,宣扬欺骗手法和庸俗下流的行为。” 

  写到此,笔者想起一件往事。上世纪60年代,北京外国语学院(现北京外国语大学)英文系教师曾用英语演出《奥赛罗》全剧,导演是在英文系教授英国戏剧的英国人。排练时,有几句台词在导演和演员间引起争议,几乎让这台演出流产。该剧第四幕第一场反面人物伊阿古暗施毒计,诱使奥赛罗相信他的妻子德斯蒂蒙纳与奥赛罗的副将凯西奥有染。他俩有这样一段对话: 

  Othello:What?What?Iago:Lie— 

  Othello:Withher? 

  Iago:Withher?Onher. 

  Othello:Liewithher?Lieonher? 

  奥:什么?什么?伊:跟她睡——奥:在一床?伊:睡在一床,睡在她身上。奥:跟她睡在一床!睡在她身上! 

  (朱生豪译) 

  莎氏在此用两个介词“with”和“on”玩弄文字游戏,暗指男女性事,在中国的那个年代显然是有犯禁忌,不登大雅之堂。参加演出的教师提出,这种“下流”的名词会在学生观众中造成不良影响,建议删除。担任导演的英国教授坚决反对删除,理由是:破坏了莎剧的完整性和剧情的发展,“onher”,“withher”是很诙谐、绝妙的文字游戏,根本谈不上“下流”。他甚至说,如果删除这几句台词,他就拒绝继续导演此剧。 

  这僵局如何打破? 

  涉及中西思想道德观差异的问题一时难以解决。最后,中方想出了一个解决分歧的好办法:让两个演奥赛罗和伊阿古的教师在说“onher”、“withher”时迅速吐字,故意造成含糊其词,“一笔带过”,让青年观众不知其意。当然,这个方案对英国教授是保密的。 

三 

  《序言》论及的另一个文学创作大问题是:作家究竟是表现具有普遍性的事物和人的感受?还是表现其特殊性?这也是文学家和评论家一度争议的问题。 

  约氏主张前者。他说:莎剧之所以如此长久地得到大家的喜爱,一个重要原因是它表现有普遍性的事物和人物。只有这样,文学作品才能受到众人的喜爱,并长期受到喜爱。他所表现的不是一时一地的风尚和奇特。有的作家的作品因新奇能取悦于一时,但难以经受时间的考验。别的诗人在作品中表现的是人物的个人特点,而莎剧的作品表现的则是一个类别的群体的特点,所以他的作品才具有普遍的教育意义。莎剧中没有超人式的英雄,只有我们在生活中常见的普通人。因此,人们赞扬莎剧是生活的一面镜子。他说:“除了正确地表现人性,世上并无作品能让所有人满意,或永远让人满意。特殊的言行只有少数人了解,因此鲜有人能准确地判断它是否反映得真实。那些随意编造的新奇花样可以取悦于一时,……但是这类突发的神奇带来的快感很快就会耗尽,只有牢固的真理才能让人心满意足。” 

  “德国最伟大的诗人”歌德则看重文学作品表现特殊性。在《歌德谈话录》(1836)中,他说,文学艺术的真正生命力在于对个别特殊事物的掌握和表现。如果作家只满足于写事物的普遍性,任何人都可以模仿。如果写事物的特殊性,别人就无法模仿。重要的是诗人要写自己所熟悉的题材。他举例说,被称为“自然诗人”的傅恩斯坦曾以种植酵母花为题材,写了一首好诗。歌德说,一个特殊具体的情境通过诗人的手,就能变成具有普遍性的有诗意的东西。 

  在强调差异性的多元化的今天,这个话题不再有争论的价值。作者思维活动的过程关系到作者独特的意识活动和个人的独特经历、感受和视角。“一千个读者能读出一千个不同的哈姆雷特”,说明每个读者都有他独特的感受和诠释。 

  政治思想偏向保守的约氏不乏开明的文艺观。他反对厚古薄今,并主张打破古典主义的“三一律”。他批评当时的英国文艺界崇尚已经去世的作家和古老作品,不是因为这些作品出色,而是出于一种厚古薄今的偏爱。他们认为,凡是经过时间检验得以保留下来的作品必是佳作。批评界对仍在世的作家的作品吹毛求疵,对古人之作则推崇备至。另一怪象是:当一个作家在世时,批评家选用他的次品来评价他的写作能力;一旦他作古,则用他的上乘之作来评判他。约氏说,文学作品只有经过长时间的鉴赏、比较,才能显露出它的真实价值。莎氏的作品是最好的例证。 

  约氏赞赏莎氏敢于打破“三一律”,除遵循情节的统一外,不在乎时间与地点的统一,不拘泥于创作上传统的条条框框,完全按自己的喜好,自然地、随心所欲地写剧本,毫不费力地发挥自己的天才和创造力。他用这样的语言概括对莎氏的评价: 

  Thesandheapbyoneflood 

  is scatteredby another, but the 

  rock always continues in its 

  peace.Thestreamoftime,which 

  iscontinuallywashingthedissolu⁃ 

  ble fabricsofotherpoets, passes 

  withoutinjurybytheadamantof 

  Shakespeare. 

  一个又一个沙堆被海浪摧溃,岩石却永远如中流砥柱。其他诗人那些经不起冲击的诗作,不断地被时间的长河冲走,唯有莎士比亚的作品巍然屹立,坚如磐石。 

四 

  约氏不赞成后人把莎剧分类为喜剧、悲剧和历史剧,认为如此分类并无明确、可信服的理由。分类者认为,凡是剧中主要人物,即便是经历了千辛万苦,只要结局欢快,便是喜剧;结局不幸,便是悲剧。所谓历史剧,只不过是按情节发生的时间顺序,一一道来的历史故事,虽然剧中情节之间毫无关联。他说,把《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定义为悲剧,把《理查二世》归入历史剧,是牵强附会。其实,历史剧和悲剧之间的界限并不清楚。莎剧的一个特色就是融严肃与轻快于一体,悲喜相济,不能以结局定性。 

  此说言之有理。其实,多类剧种交融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戏剧的一大特点。当时,剧作家写剧本时并无意遵循某一剧种的特定模式,一个剧本中往往包含几个剧种的元素。莎氏常常在悲痛的场景掺入“喜剧式调料”,如《李尔王》中弄臣(fool)在凄惨的场景说些搞笑的话,让观众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在悲恸之余捧腹大笑。莎剧之妙也在于它用高超的语言和情节驾驭观众的情绪和感情。约氏说,为了真实地反映生活,莎剧“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悲剧或喜剧,而是自成一体的结合物”。 

  《序言》指出,莎剧的最大缺点是为了剧情牺牲德行(virtue),迎合观众的兴趣大大超过教诲观众。约氏说:“即便是我们生活在一个野蛮时代,也不能宽恕这一缺点。作者的责任是使这个世界更美好。”另一短处是戏剧的情节松散,莎氏似乎对剧本的情节未作全盘精心的设计,接近尾声时,急于求成,草草收场,导致虎头蛇尾。有时混淆时间或地点,错误地把一个时代或一个国家的风俗习惯用在另一个时代或国家。例如在《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TroilusandCressida)一剧中,就出现了一个荒唐可笑的错误:生活在公元前1200年的特洛伊英雄赫克托(Hector)居然引用公元前4世纪的亚里士多德。 

  约氏对莎剧的文字游戏十分厌恶,批评莎氏处处滥用,是他一大癖好。他针砭这一缺点的名言是:“Aquibble was to him the fatalCleopatraforwhichhelost theworld, and was contenttoloseit.”(“玩弄文字游戏对他说来就如同爱上了致命的埃及艳后克蒂奥巴特拉。为了她,他失去了整个世界,却也心甘情愿。”) 

  这一批评赞同者不多。戏剧作为一种表演艺术,除哑剧外,语言是其重要元素,反讽、双关语、幽默、说俏皮话是莎剧吸引观众的一大亮点。像双关语这样的文字游戏,既有娱乐观众的目的,也可获得严肃的戏剧效果。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三幕第一场,即将流血身亡的茂丘西奥严肃地说:“Askforme tomorrow,andyoushallfindmeagraveman.”“grave”一词同时有“严肃”和“坟墓”的意思。因此,这句话既可理解为:“要是你明天来找我,就到坟墓里来看我吧”(朱生豪译),也可以是:“要是你明天来找我,就会发现我是个严肃的人”。 

  18世纪以降,双关语在文学上的运用几乎全是为了获得喜剧效果。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游戏是理解语言与真实世界的最佳思维模型。 

  四百多年来,评论莎剧的著述绵延不绝。二战后问世的专门研究莎氏的英国期刊就有《莎士比亚年鉴》《莎士比亚季刊》《莎士比亚研究》等,从学术、文化、政治等方面评论莎氏。我国老一代学者王国维、茅盾、吴宓、阿垅、孙大雨、方平、王佐良、杨周翰等发表的著述为我国的莎学研究打下了基础。莎学研究,对莎剧的评论总是随着思想观念和审美情趣与标准的变化不断更新。18世纪的英国,因受约氏的影响,莎剧的评论偏重教诲意义,以及文学艺术如何通过表现普遍性事物真实地反映生活。19世纪浪漫主义强调文学艺术创作中敢于突破古典主义“三一律”条规,勇于创新,以及对人生困境的深刻剖析。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初,随着心理学的发展,莎学学者关注莎剧中人物的心理活动的精致展现和剖析。20世纪,有学者称莎氏是一个“交响乐式的艺术家”,说他的作品像一部多声合奏的交响乐,演奏多种主题思想,可以从多种不同视角去作出不同的诠释。 

  无论对莎剧的评论如何不断更新,约氏的这篇《序言》都是公认的流芳百世的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