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总裁”佩特罗尼乌斯及其《萨蒂利孔》

“风雅总裁”佩特罗尼乌斯及其《萨蒂利孔》

作者:王晓林第434(2017/06/07)期

 
1587年版《萨蒂利孔》书影



  道林·格雷很乐意接受几乎一到成年便被授予的地位。想到自己之于当代的伦敦很可能就是《萨蒂利孔》的作者之于当年尼禄时代的罗马,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内心深处却不甘于只做“风雅总裁”,让人请教一下戴什么宝石,怎样戴领带,如何用手杖而已。他要建立某种新的生活纲领,内含理性的哲学,有条有理的原则,并使感官脱俗来实现其最高目标。 

  这段文字出自奥斯卡·王尔德的代表作《道林·格雷的画像》,书中提及的《萨蒂利孔》(Satyri⁃con)是王尔德十分钟爱的一部罗马小说,他曾亲自将其从拉丁文翻译成英文,并于1902年在巴黎正式出版,一时掀起了一股“《萨蒂利孔》热”。而在我国,继王焕生先生根据洛布古典丛书选译了部分内容之后,一直不见完整译本。直至2013年6月,台湾政大英语系教授陈苍多根据王尔德译本将其译成中文,译名为《爱情神话》,首部汉译本的问世吸引了许多中国读者,很快热销一空。那么,《萨蒂利孔》究竟是一部怎样的作品?它讲述了什么故事?为何能够深深地吸引王尔德?道林·格雷不甘止步的“风雅总裁”又是谁呢? 

  从文学史中我们不难得到这样的信息:《萨蒂利孔》是一部诗文结合的讽刺小说,既有严肃的成分,也有极多的喜剧因素,更不乏色情颓废的内容,通常将其与阿普列尤斯的《变形记》一同列为“罗马小说”,由于它在写作手法和表现形式上都具有流浪汉小说的特征,被认为是欧洲文学史上最早的一部流浪汉小说(《欧洲文学史》,1979)。目前学界普遍认为《萨蒂利孔》的作者系公元1世纪罗马尼禄时代的执政官佩特罗尼乌斯(?—66)。 

  关于佩特罗尼乌斯,直接可考的是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在其著作《编年史》中记录的“盖乌斯·佩特罗尼乌斯”: 

  他这个人白天睡觉,夜间处理事务和享受人生之乐。别人是由于勤勉而获得荣誉,他则是因为无所事事而声名远扬,不过他并不像其他好挥霍家财的人那样被人们视为游手好闲之辈或放荡之人,而是以精于享乐之道著称。他的言论和行动不拘细节、放荡不羁,而表现这些特征的那种天真质朴使得他反而特别引起人们的好感。在他担任比提尼亚总督、后来又任执政官期间,却表明自己是一个务实的和有能力履行职责的人。后来,在重又沾染了各种恶习或者模仿各种恶习之后,他钻进了尼禄的小圈子,成了尼禄的风雅顾问(Ar-biterofElegance)。以至于在没有得到佩特罗尼乌斯赞赏之前,尼禄不会认为什么东西是令人愉快的,优雅的。 

  这位“风雅总裁”所创作的《萨蒂利孔》全书共有20卷,目前仅存第15、16卷,可能还有第14卷的部分内容。它曾在文艺复兴时期重见天日,后来被人从所有者那里偷走并下落不明,直至1650年才在达尔马提亚海峡边的小港口特罗吉尔(Trogir)被再次发现(A.C.Clark,TheClassicalReview,1908)。小说语言通俗风趣,有不少令人捧腹之处,但同时它又是极为下流的,以至于法国历史学家维克托尔·杜累说:“人们读它,但是不引用它。”这一因素严重影响了它的保存与流传,现存部分可能只占原作内容的十分之一不到,这是古典文学的一大损失。美国著名学者吉尔伯特·海厄特这样解释:黑暗时代古典拉丁语言和文学在教会的图书馆和学校里留存下来,但与基督徒作者相比,异教徒的作品多数失传,“知识性的作品比情感和个人性质的更可能留存下来,道德批评家的作品比不道德作者的更有可能留存:所以讽刺诗人尤维纳尔的作品流传了下来,而佩特罗尼乌斯则几乎永远失传了。” 

  诚然,在黑暗的中世纪,充满下流词汇以及猥亵情爱场面的《萨蒂利孔》定然躲不过被大量删减、遗失的命运,正是因为它的不完整,诱使许多编者乃至读者萌生出将其补全的念头。1629年之后就有几位作家做过这样的努力,这些补充者们声称新增内容来自新发现的手稿,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继1694年威廉·伯纳比将《萨蒂利孔》译成英文后,又相继出现了法语译本、德语译本,一度成为西方社会畅销书,影响了许多伟大作家的创作。 

  据古典学者J.P.Sullivan整理,《萨蒂利孔》残本包括141节和48个片断,大致可以分为五部分:1.普特奥利;2.特里马尔奇奥家的晚宴;3.欧摩尔普斯;4.去往克罗托之路;5.克罗托。主人公恩科皮乌斯(以下简称恩科)曾经是一名角斗士,在谋杀主人后逃离了竞技场的监狱,踏上了流浪之路,途中结识了男友亚希托斯和娈童吉顿。残本故事开始发生在普特奥利的一所修辞学校,恩科与修辞学家阿伽门农进行演讲辩论,亚希托斯趁机回到三人暂住的客栈并占有了吉顿,恩科知晓后与亚希托斯发生矛盾,但随即和好。亚希托斯曾做过武士里克格斯的男宠,三人同去拜访里克格斯的乡村别墅,结识了富裕的船主李恰斯及其情妇翠菲娜,恩科很快就和翠菲娜成为情人,李恰斯发现后愤怒地要求恩科当他的情人以作补偿,甚至想要蛮横地强占恩科,并邀他们去家里做客。翠菲娜则爱上了吉顿,恩科接受了李恰斯。在李恰斯家里恩科又爱上了李恰斯的妻子桃丽丝,败露后偷走祭祀伊西斯女神的圣袍与叉铃,逃回里克格斯别墅与亚希托斯会合。三人洗劫了里克格斯的储藏室并逃至另一村庄,在一家客栈里偷取了一件斗篷和一些金块,后又去往市场、森林,无意中闯入了阳具之神普里阿普斯神殿,打扰了正在进行秘密祈祷的阔蒂拉(恩科这两次鲁莽的渎神行动触怒了神灵,导致他后来一系列的不幸际遇甚至尴尬的不举)。 

  逃出阔蒂拉宫殿后,三人跟随阿伽门农参加特里马尔奇奥的晚宴,在这里饱尝美味,特里马尔奇奥声称自己博闻强识,但每每开口便错误百出、张冠李戴,在他为自己举办的模拟葬礼场面一片混乱的间隙,恩科一行人又逃走了。回到客栈后亚希托斯和恩科再度决裂,吉顿选择跟随亚希托斯,恩科独自一人来到一间画廊,与穷酸诗人欧摩尔普斯相遇,欧摩尔普斯讲了他自己的性经历,并解释诗歌和绘画艺术日渐衰微的原因甚至开始读起诗来,但被民众用石头赶出。二人又来到公共浴场,与吉顿重逢,恩科带吉顿回到客栈恢复了关系,但欧摩尔普斯也开始青睐于吉顿,三人发生纠葛。为了躲避亚希托斯的追捕,恩科和吉顿跟随欧摩尔普斯登上了一艘去往国外的船,没想到此船为旧敌李恰斯所属,翠菲娜也在船上,双方发生激烈矛盾,经欧摩尔普斯调解后达成和解,欧摩尔普斯向大家讲了一个关于“以弗所寡妇”的故事。突然,一场暴风雨袭来,李恰斯和许多水手死于船难,众人发出对死亡的感叹。 

  真正的死者葬仪结束后,恩科和吉顿、欧摩尔普斯还有仆人前往克罗托城,这里的人们图谋遗产成风,欧摩尔普斯假扮富豪以获取人们对他的供养,恩科化名“波黑尔诺斯”,被一名美丽女人喀耳刻看中,她差使女仆克丽希丝邀请恩科,欲与恩科发生关系,但普里阿普斯的诅咒奏效,恩科突然失去了性能力。他先后接受了老女巫普萝色雷诺和女祭司娥诺希儿的治疗,但都无用。随后,一个叫菲绿墨拉的女人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委托给欧摩尔普斯,希望通过这种途径得到他的“遗产”。欧摩尔普斯占有了女孩,恩科则喜欢上了男孩,并很快恢复了自己的性能力。自作聪明的欧摩尔普斯为了考验那些对他的“遗产”有所企图的人,想出了一条遗嘱:凡是想要继承他遗产的人,必须在他死后把他的尸体切成碎片,并当场在家人面前吃下去。一个叫果吉亚斯的人竟然同意了,于是欧摩尔普斯讲起了历史上食死人尸体的例子。最后欧摩尔普斯的计谋败露,被众人围攻,恩科和吉顿趁机逃走,故事就此中断。 

  我们很有必要注意一下《萨蒂利孔》中反复出现的阳具之神普里阿普斯,因为恩科的不幸遭遇可以说都是拜他所赐,就像尤利西斯因弄瞎独眼巨人的眼睛而得罪了海神波塞冬一样,注定要付出代价。《萨蒂利孔》问世的时代正是罗马社会对普里阿普斯狂热崇拜的时代,文化衰败,政治能量也开始衰弱,几乎所有人都为了享受而生活,正如德国学者爱德华·福克斯所说的那样:“在性感无处不在的情况下,阿童尼斯必定不仅变成普里阿普斯神,而且普里阿普斯也必定上升为主要神明的等级……对任何一个神的赞歌也没有献给普里阿普斯的多,这些颂歌的价值不亚于佩特罗尼乌斯的小说《萨蒂利孔》,人们甚至于在许多日常生活器物上都刻画着他。”小说中阔蒂拉治疗隔日热的祈祷仪式上,人人手中挥动着一个阳具像;特里马尔奇奥晚宴上的大蛋糕中央也立着一个巨大的普里阿普斯像;托梦给翠菲娜并泄露恩科已经在船上的也是普里阿普斯。在情欲泛滥的大背景中,以恩科为中心的复杂情爱关系便不足为奇了。 

  但在这些不同组合之间肉体与肉体碰撞的背后,有一条追寻真爱的主线贯穿始终:由恩科和吉顿组合的二人团体既是主仆关系又是恋人关系,可分可合,在所有情爱关系中最脆弱也最稳固。恩科对吉顿的爱是炽烈深沉的,任何一个情敌的出现,都会引起他极大的妒忌与不安,他甚至愿意为爱而死;而美童吉顿虽屡屡被人看中,心却始终属于恩科,为了恩科也差点自杀,尤其是暴风雨袭来时,吉顿用一条腰带将彼此紧紧绑在一起,宁死也不愿分离。他们之间的身体接触是建立在真爱基础上的,这份爱情超越了虚无的肉欲,支撑着恩科的每一次流浪。相比之下,恩科与其他人的艳遇就有如走马观花,不值一提。 

  《特里马尔奇奥家的晚宴》是全书保存最完整的一卷,特里马尔奇奥也是作者刻画得最生动形象的人物之一。作为一个获释奴,特里马尔奇奥通过继承主人遗产、倒卖酒粮货物和奴隶以及放高利贷等手段成为巨富,作者借一位客人之口描述了他的富裕程度:他的土地延伸到任何一只鸟飞得到的地方,他放在门房中闲着的钱比一个人全部的财产还多,奴隶满坑满谷,分为四十个等级。他常穿金戴银,拥有豪华宫殿和私人浴场,极尽奢侈之能事,每天晚上宴请宾客,纵情享乐,喝最昂贵的费莱纳斯酒,享用世上罕见的山珍海味,每上一道菜前都有一段表演的把戏引起食客的好奇…… 

  由于出身低下,特里马尔奇奥没受过什么教育,却硬要表现得好像无所不知一样:他对十二星座的阐释牛头不对马嘴,向宾客解释柯林斯盘子的起源时荒唐无比,此外,他还夸口自己拥有一百个大杯子,“上面画着荷马史诗中卡珊德拉如何杀死自己的孩子们”,还有一千个碗“上面画着坦塔洛斯把尼俄柏幽禁在特洛伊木马中”……对于这些谬误百出的言论,特里马尔奇奥本人津津乐道,并扬言,“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出卖我对这些东西的知识。”佩特罗尼乌斯通过这些讽刺手法刻画了一个贪婪无知、不知羞赧的暴发户形象,同时也是对尼禄皇帝的影射与嘲讽。 

  德国著名学者奥尔巴赫认为,“佩特罗尼乌斯达到了古典现实主义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而这种现实主义不能或不愿表达什么”。确实,当我们合上这本残破之书,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光怪陆离的场景,荒淫下流的对话,以及感人至深的爱情宣言,还有在死亡面前的忏悔,像一幅幅流动的图画般呈现眼前,仿佛带我们回到了古老的罗马时代。时代与人损毁了《萨蒂利孔》文本的完整性,但也正是这种碎片式的命运造就了它艺术上的意外成功,19、20世纪的许多作家都受益于它。 

  在诗歌领域,伟大诗人T.S.艾略特的《荒原》、埃兹拉·庞德的《诗章》无不受其影响。《荒原》的诗序原本是出自康拉德《黑暗的心》中的一段话,艾略特本人对其情有独钟,但经庞德建议后替换为《萨蒂利孔》中的一段话:“我亲眼看见库迈的西比尔吊在瓶中,当孩子们问她:‘西比尔,你想要什么?’她回答说:‘我想死。’”事实上,这段因《荒原》而广为人知的对话是特里马尔奇奥在晚宴上向客人们卖弄自己的“学问”时所说的,他自诩自己有两座图书馆,一座是希腊文的,另一座是拉丁文的,并夸口自己经常在其中潜心研究学问,并说: 

  我最亲爱的阿伽门农,你还记得赫拉克勒斯的十二项任务吗?或者尤利西斯的故事——独眼巨人用一对钳子夹断他的拇指后他怎么样了?我在孩提时代就经常在荷马的作品中读到这些故事。事实上,我在库迈亲眼看到西比尔吊在一个瓶中,男孩们问她:“西比尔,你想要什么?”她回答说:“我想死。”他们说的都是希腊话。 

  众所周知,尤利西斯的拇指并未被独眼巨人夹断,反而是他和伙伴们把独眼巨人的眼睛弄瞎了,触怒了海神波塞冬。至于库迈的女先知西比尔,她在山洞中活了很久,日益萎缩,像提托诺斯那样把自己吊在瓶中是有可能的,而且库迈城当时和普特奥利一样属于希腊的殖民地,因此他们说的是希腊话,但出身低下的获释奴——特里马尔奇奥说自己能听懂希腊话,实在不可信。佩特罗尼乌斯之所以这样写想必是对特里马尔奇奥的讽刺,而庞德建议艾略特用此段对话作《荒原》序,首先是因为《荒原》与《萨蒂利孔》的语言艺术相一致,都采用了诗文结合的方式,并且两者都由一堆片断的“断垣残壁”支撑而成;其次拉丁文和希腊文的混合背后透露着对古典文明衰落的哀叹;最后,拥有预言能力的女先知西比尔的这一句“我想死”,非常符合西方社会当时生不如死的荒原性状态,显然比原来的诗序内涵更丰富,更有分量。 

  在小说领域,特别是在人物刻画方面,特里马尔奇奥的形象塑造得非常成功,以至于“除了那个用夜莺的舌头做菜、在黄金打造的热水池中戏水的可笑形象,罗马的百万富翁早已被人遗忘”。此后,特里马尔奇奥几乎成为所有贪婪纵欲的暴发户的代名词,反复被作家引用。熟悉《了不起的盖茨比》的读者应该不会忘记宴会突然停止的那天:“当人们对盖茨比的好奇心到达顶点的时候,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家的灯没有点亮。于是他作为特里马尔奇奥的生涯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一如当初莫名其妙地开始。”菲茨杰拉德最初是以《西卵的特里马尔奇奥》(Tri⁃malchioinWestEgg)为《盖茨比》命名的,盖茨比可以说是现代社会翻版的特里马尔奇奥,他们都出身低下,经过各种努力后成为富豪,并希望通过举办大型盛宴博得人们的认可。 

  D.H.劳伦斯也是佩特罗尼乌斯忠实的崇拜者,他在给挚友奥托莱恩·莫雷尔夫人的一封信中写道:“一开始他震惊了我,但我很快就喜欢上他了。他在言行方面是一位绅士……佩特罗尼乌斯是一位坦率而光明正大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贬低和弄脏他纯净的灵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对两性关系的描写也受《萨蒂利孔》影响颇深。当代作家D.B.C.彼埃尔继讽刺小说《弗农小上帝》(获2003年布克文学奖)之后,在其新作《灯在仙境》中也大量引用了《萨蒂利孔》的内容。 

  此外,《萨蒂利孔》精彩绝伦的故事还吸引了许多电影导演的注意。1969年3月,意大利导演帕里多诺首次将《萨蒂利孔》搬上荧幕;同年,费里尼也拍摄了《萨蒂利孔》,为了与帕里多诺版区分开来,费里尼将自己的电影命名为Fellini·Satyricon(中译名为《爱情神话》),于1969年9月在罗马首映。同小说残本一样,费里尼拍摄的电影情节支离破碎,过渡突然,成为《萨蒂利孔》的又一变体,对原文本的大幅改编也进一步丰富了《萨蒂利孔》的意义,扩大了它的影响。 

  回到文章最初提到的王尔德,想必是《萨蒂利孔》对同性之爱的大量描写吸引甚至启发了他。《道林·格雷的画像》无论从内容题材还是艺术手法以及思想上都有《萨蒂利孔》的影子,道林身上闪现着佩特罗尼乌斯的风雅光辉,同时又多了一种对于更高原则的追索精神,这种精神使王尔德本人成为19世纪乃至今天依旧引领时尚的“风雅总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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