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结核与浪漫主义

肺结核与浪漫主义

作者:余凤高第454(2018/05/02)期

 
温达斯自自画像 
 
温达斯的画作《为时太晚》


苏珊·桑塔格引查尔斯·狄更斯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对肺结核患者的描写:“肉体部分一天天、一点点地耗费、凋零,而精神却因身体负担的变轻而越发变得轻盈、欣悦”,使“死亡与生命如此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以致死亡获得了生命的光亮与色泽,而生命则染上了死亡的忧郁和恐怖……”这大概即是桑塔格说的一百多年来肺结核被认为是一种“优雅的病”的理由所在,尤其是在浪漫派看来,更是如此。因为桑塔格随后指出:“浪漫派以一种新的方式通过结核病导致的死亡来赋予死亡以道德色彩,认为这样的死消解了粗俗的肉身,使人格变得空灵,使人大彻大悟。通过有关结核病的幻象,同样也可以美化死亡。”(程巍译文) 

  确实,浪漫主义作家不但希望自己达到这种境地,如法国诗人泰奥菲尔·戈蒂埃说的:“当时在浪漫派中流行着一种风气,尽可能使自己带有一种苍白的、甚至青灰色的、几乎像死人一样的脸色。这就赋予人一副非常不幸的、拜伦式的外貌,证明他们受到热情的折磨和良心的谴责,使他们赢得女人的青睐。”他们还在作品中让他的主人公也达到这种境地。在罗伊·波特主编的《剑桥插图医学史》(Cambridge Illustrated History of Medicine,edited by Roy Porter,1996)中,就有这样的表述:

  肺结核是浪漫主义悲剧亘古不变的题材:患痨病(肺结核)的男女主人公在情节剧和伤感小说中咳血和形体消瘦,如(法国作家)亨利·缪尔热的《波西米亚人的生活》(1851),为(意大利歌剧作曲家)普契尼的《艺术家的生涯》提供了灵感。缪尔热的女主人公弗朗辛(普契尼的咪咪)是这一类小说中的痨病病人,年轻貌美,满怀joiedevivre(生的欢乐),却又热情、忧郁。她瘦削脆弱,“白得像痨病天使”。然而缪尔热写她“血管里流淌着青春的热血”,“玫瑰色的皮肤透出茶花的白净”。 

  表现得更多的是缪尔热的女主人公身上病态美的短暂易逝。弗朗辛病了,她的病是这个无家可归之人“伤感激情”的隐喻:除了年轻,别的她就一无所有了。临终前,弗朗辛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因为上帝不希望我再活下去”。她请雅克为她买一个皮手筒,让她的手再暖和一些时候。外面树上最后一片残叶被吹进窗子,落到她的床上,两个情人一起度过最后一个晚上。清晨时,她握住取暖的手筒,咽下最后一口气,病人脸上喜悦的神色赋予她“一抹圣洁的光,好像她死于美丽”。 

  普契尼的咪咪重创了弗朗辛圣洁美丽的死。普契尼的咪咪使人想起威尔第据小仲马的《茶花女》改编的《失足者》的女主人公玛格丽特·戈蒂埃。小仲马完美地捕捉到消耗病和女性气质之间的浪漫联系。该病的消耗结果被描绘成增添了女性的美,在病中,玛格丽特,这个堕落的女子悖论似地变得比常规判断的更为纯洁。疾病在一个恶劣的社会中使纯洁的爱情不可能有。小仲马的患消耗病的妓女,单纯、称心、富有魅力,但她的宿命也就成了女子本身的归旨。 

  只是浪漫派对美与死的表现,好像连这死也是无比美丽的,总是让人觉得是缺乏理性的一时之念,不免有点儿夸张。在多数人的审美眼光中,肺结核的美毕竟是病态的“美”;而死,纵使是“死于美丽”,也只是淡淡的哀怨。英国画家温达斯的《为时太晚》,正因为真切地表现了这爱与死,才使它成为一幅名画,也是这位画家所有画作中最著名的一幅。 

  威廉·林赛·温达斯(1822—1907)生于利物浦,在一家私立学校接受教育。16岁那年,当他在看当地的肖像画家威廉·丹尼尔斯为他继父画像时,便表现出对艺术的爱好。后来,他在家中给另一个成员作粉笔画时,引起了丹尼尔斯的注意,并给予他一些指点。随后,温达斯进了利物浦美术学院学习,并参加皇家艺术协会会员约翰·罗杰斯·赫伯特兄弟主持的一期人体写生课。这就是他接受的全部艺术训练。 

  温达斯最早的画作是1844年的《黑孩子》,他的《福斯塔夫出演亨利四世》1845年首次在利物浦美术学院展出。三年后,他的一幅表现坎特伯雷大主教克兰麦接受国王亨利八世的王后凯瑟琳忏悔的历史画(Cranmer Endeavouring to Obtaina Confession from Queen Catherine)再次在学院展出。同年,即1847年,他被选为学院的准会员,一年后转为正式会员。1850年,经他的艺术赞助人、拉斐尔前派画作的早期收藏家、利物浦烟草商约翰·米勒的推荐,温达斯访问伦敦。在研究皇家艺术学院中的作品时,他深受拉斐尔前派画家约翰·密莱司的《基督在父母家中》的影响,从而接受拉斐尔前派的艺术信条,创作出一幅描绘苏格兰女王玛丽的第二个丈夫达恩利签约参与暗杀女王秘书里奇奥的历史画(Darnley Signing the Bond Before the Murder of Rizzio)。1856年,他的《少女海伦》又一次在皇家学院展出。这幅作品虽然极少挂出,但还是引起拉斐尔前派著名画家和诗人但丁·罗塞蒂的注意,罗塞蒂立即让著名艺术批评家约翰·罗斯金前去观看。罗斯金起初没看到它,于是后来在“学院笔记”的“附言”中给了它很高的赞赏,说是除了密莱司的《秋叶》,《少女海伦》比参展的任何一件作品都让人有更高的期望值和更大的保存价值。1856年,温达斯的妻舅死于肺结核。这赋予他创作的灵感,同时又受丁尼生诗篇《当我死时,别来》的启发,让他创作出《为时太晚》(Too Late)。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是维多利亚时代诗歌的主要代表人物,是继威廉·华兹华斯之后的桂冠诗人,他的伦理叙事诗《伊诺克·阿登》、为纪念好友亚瑟·哈拉姆而作的挽歌集《悼念》等不少诗篇都已被视为经典。他1842年的短诗《当我死时,别来》(Come Not When I Am Dead)虽然不是他最优秀的诗作,但其表现出的哀伤之情,一直深深地打动读者的心灵。 

  当我死时,别来,别让你愚蠢的眼泪洒我墓,不要在我头顶上来回踱步,你扬起的悲伤的尘土丝毫无助。让风儿清扫,让凤头麦鸡泣哭;但是你,止步。 

  孩子,如果是你的罪或错,对这一切不幸,我不在意:你愿嫁(娶)谁都可以,而我已厌世,要休息。逝去吧,软弱的心,离开我的葬身地:远离,远离。(网友“猎人”译) 

  在《为时太晚》中,左边那个女子,因患了“痨病”,且已到了晚期,处在死亡的边缘。她身材瘦削,脸色苍白,十分憔悴,脸颊上的一点红晕非为健康的体征,而是每天下午低热所呈现的潮红。疾病几乎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使她不得不以一根手杖支撑她虚弱的身躯。她所期望的就是死亡,让她得以从病患中解脱。女子的爱人大概为生活而奔波,刚从外面漂泊归来,见她如此模样,心中明白,对他们来说,“为时太晚”,不能再共同享受生活了。女子也因他的来到而深感不安;他则羞愧地遮住脸,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为时太晚》是1858或1859年创作的,地点就在柴郡默西塞德地区里斯卡德温达斯的一位画家朋友的花园里,背景上的威尔士山脉清晰可见。一位姓博思威克的先生为画中的爱人摆姿势,其他人物则无一借助于模特。后来,温达斯的妻子玛丽·汤格也在1862年过早地死于癌症,因此,对画家来说,他们的婚姻也“为时太晚”,因为他们仅共同生活了4年。 

  温达斯自信《为时太晚》是一幅杰作,于1859年送往学院参展,但遭到罗斯金的批评:“这里有点不对头:或是这位画家有病,或是他的画送学院太仓促,或是他情绪不佳,或是读了忧郁的歌谣目光迟钝。”温达斯受此打击,直至去世也再不送画参展了。 

  《为时太晚》为约翰·米勒所收购,后几经辗转,成为安德鲁·贝恩先生借以成名的藏品。如今,它已被视为一幅名画,经典的《剑桥插图医学史》还将此画作为插图,来述说肺结核和浪漫主义。这应该可以使威廉·温达斯不必感到遗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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