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大可汗”约翰逊 ——纪念塞缪尔·约翰逊逝世230周年

“文坛大可汗”约翰逊 ——纪念塞缪尔·约翰逊逝世230周年

作者:张中载第380(2014/09/17)期

塞缪尔·约翰逊肖像

  英国文学史上被引用最多的两个文学家是莎士比亚和约翰逊,莎氏以戏剧享誉天下,约氏以博学多才闻名于世,集诗人、批评家、散文家、语言学家、词典学家、问题学家于一身;在英语世界,大凡读书人,无人不知约翰逊,他被称为“英国文坛大可汗”、“万能文人”、“文学怪杰”、“伦敦文学俱乐部领袖”……英国18世纪文学也有“约翰逊时代”之称,他编的《英语词典》亦称《约翰逊词典》。他的散文气势恢宏,兼有拉丁散文的典雅和英国散文的雄健、才智。而文字的朴素和精练,文章结构的匀称,又使其散文风格独树一帜,人称“约翰逊文体”,1755年,《约翰逊词典》出版,轰动英国文化界,约翰逊的声誉也如日中天。伦敦文人以能与他相识、交友为荣。文人相聚,他妙语连珠,满座为他倾倒,往往是言出下午茶,朝闻伦敦城。

  人一出名,轶闻趣事就应运而生。

  英国有两个著名画家为他作肖像画,一个是乔舒亚·雷诺兹爵士(Sir Joshua Reynolds,1723-1792)。他五次为约氏画肖像,如今流传于世的肖像画就出自他手。因写《约翰逊传》一举成名的传记家詹姆斯·博斯韦尔(JamesBo⁃swell,1740-1795)把这部巨著献给这位画家,写了一篇献词,放在传记卷首。

  趣闻涉及的是另一位英国著名画家、版画家威廉·霍加斯(William Hogarth,1697-1764)。此君深受19世纪小说家狄更斯和萨克雷的崇敬,是一个在英国文学界颇具影响力的艺术家。

  据说有一次,霍加斯站在窗口向外眺望,忽见附近窗口站着一男子。此人其貌不扬,画家随即自言自语道:“天哪!他长得好丑,有哪个女人会多看他一眼。”但他随即发觉,此君乃鼎鼎大名的约翰逊。他赶紧备好画具,为他画肖像画。还喃喃自语道:约氏虽丑,但其言其文却能征服任何女人和男人的心。

  另一佳话是传记家博氏与约氏的二十余年的友情。英国不少文人说,约氏声誉的铸成应部分地归功于博氏所写的《约翰逊传》,而博氏也因写了这部传记而名声鹊起,成为世界级的传记家。

  博氏对约氏的崇拜,在当年伦敦文坛尽人皆知。有人甚至说,他对约氏奴颜婢膝,经常如影随行地追随约氏,参加各种活动,或同他促膝长谈,说古论今。晚上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详尽笔录当天约氏的活动和言行。这些笔记日后成为《约翰逊传》的原始资料和主要内容。例如传记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约氏:“如果生活在乡村,我就不会成天忙于获取声誉;我的生活会愉快得多,生活条件也会好很多。所有的时间都可以由我自己支配……”

  博氏:“但是,先生,那就会使你远离文学界所有的朋友。这难道不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吗?”

  约氏:“先生,与文人交谈,今天你会感觉到愉快,但是日子长了,也会厌倦的。”

  …………

  洋洋1200页的传记一开卷就能抓住读者:“To write the life of him who excelled all mankind in writing 

the lives of others, and who,whether we consider his ex⁃

traordinary endowments, or his various works, has been equaled 

by few in any age,is an arduous,and may reckoned in me a 

pre⁃sumptions task.”(“若论撰写传记,谁能超越约翰逊?他那非凡的天赋,以及各类著述,是任何时代的任何人都难以比拟的。给这样一个伟人写传记,在我看来,的确是一项不自量力的艰苦任务。”)对约氏评价之高可见传记的结尾:“Such was Samuel Johnson,a man whose talents,ac⁃quirements

,and virtues were so extraordinary that the more his character 

is considered the more he will be regarded by the pres⁃ent age,

and by posterity,with ad⁃miration and reverence.”(“这就是塞缪尔·约翰逊。他的才华,学识和美德,是如此超群,对他的品性的探究越强,当代和后世对他就更加钦佩,崇敬。”)

  在英国文化史上,《约翰逊词典》的问世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学术成就。在此之前,英国尚未出版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英语词典,在书店能买到的不过是1640年出版,只有2500个单词的词汇表。18世纪中叶的英国,经济、文化发达,一部好词典是时代之所需,众望之所归。放眼欧洲大陆,意大利和法国已经出版了标志一个国家和民族文化身份的大词典,让英国相形见绌。鉴于文化市场的需要,伦敦出版商决定推出一部英语词典,约请几位文化名人编纂,因工程浩大,无人敢于承担。

  这副重担最终落在约翰逊肩上。那是1746年,约氏时年37岁,风华正茂。若按今日我国的划分法,尚属“青年学者”行列。血气方刚的约氏承诺3年内完成这项任务。虽然最后用了9年才完工,但与法国动用了法国文学院40名院士,花了40年才编成的《法文大词典》相比,或与古今中外的任何大型词典编纂工作耗时之长、动员学者人数之多相比,约氏在词典编纂史上无疑开创了一个史无前例、后无来人的奇迹。当然,也不能说他是单枪匹马独立完成了这一浩大工程。他曾先后雇用了6位助手,帮他做技术性工作。但是收入词典的近43000个词条,从选词、选例句到定义、写词源却都是约氏凭一己之力完成。

  《约翰逊词典》是英国历史上第一部最具权威性的英语词典。尽管有的词源不够准确,但约氏在词义准确上所花的功夫是值得称道的。为了读者能很好地把握词义,他在定义时提供了丰富的例句。为了搜集好例句,他翻阅了16世纪中叶后英国著名文人的名著,工作量之大可以想象。

  是不是无人敢挑战这部词典?一个让人不解的事实是:在这部词典出版后的150年间,英国没有一部新词典出版。一直到1928年《牛津英语词典》第一版各卷出齐,《约翰逊词典》才被取代。

  与《约翰逊词典》相关的另一传世之作是一封信:《致切斯特非尔德伯爵》(Letterto Lord Chester⁃field)。1755年,在词典出版前夕,伯爵得悉词典即将出版,在《世界》(Theworld)报上连发两篇文章,称赞这部词典。约氏读后甚是气愤,提笔回信一封。

  18世纪的英国,也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文人、艺术家可以在达官贵人中寻求恩主资助、提携。这也是当年文人在社会上崭露头角的重要“关系”。1746年,约氏制定了编纂英语词典的计划,送给伯爵,希望得到他的资助和提携,遭受冷遇。

  这封约500字的短信一经发表,便迅速传遍伦敦文化界,成为日后世界书信集中的经典之作,散文中的范文。短信笔锋犀利:“...for I never had a patron before...Is not a patron, my lord, one 

who looks with unconcern on a man struggling for life in the water, and,when he has reached ground,encumbers him with help?”(“我从来没有过恩主。……伯爵,难道一个恩主能坐视一个溺水者在水中挣扎,却无动于衷。而当此人安抵岸边时,却多余地伸出援助之手?”)

  简朴、雄健的语言,一波强过一波的排偶结构把笔者的愤慨之情推向高潮:“Without one act of assistance, one word of encourage⁃ment, orone smile offavour

...The notice which you have been pleased to take ofmy labours,had it been early,had been kind;but it has been delayed till I am indifferent, and cannot enjoy it;till I am solitary,and can not impart it;till I am known,and donot want it.”(“没有一点资助的行动,一句鼓励的话语,一丝赞美的微笑……你对我的词典工作的关注,假若来得早些,就会是善意的。但是,它来得太晚了,我已经对它没有兴趣,无心消受这一关注;我已孑然一身,无法与人共享;我已成名,无需这种关怀。”)

  9年的孤军奋战,其辛劳与艰苦,自非常人所能忍受。对此,他在词典前言中写道:“……此生大部分时间在疾病的压迫下丧失了;另一大部分时光虚度;还有一大部分花在筹谋一天的衣食上……没有学者的帮助,没有大人物的提携……没有安适、恬静的隐居生活,或学府的荫蔽,在疾病和悲伤中我完成了这份工作。”还有一句令人欣慰的话:“每一个民族的荣耀主要归功于作家。至于我自己的著述是否能为英国文学增添光荣,要由时间来决定……”

  词典出版,功成名就,他也从此彻底摆脱了经济困境。1500个金几尼的版权费在当年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1762年,国王授予他300英镑的丰厚年金,以奖励他的功勋。各种荣誉头衔也接踵而至。他在牛津大学曾因贫困辍学,如今牛津特授予他博士学位。

  他终于可以在优裕的生活条件下重新拾起6年前搁置的《莎士比亚戏剧集》。有意思的是,如今流传于世的并非这8卷本《戏剧集》,而是他的《序言》,大有“喧宾夺主”之势。

  1765年,《莎士比亚戏剧集》出版。此著在莎剧的版本、校勘、字义疏注、故事来源、出处等方面都有新的研究成果。

  《序言》是用优雅的语言作文学批评的典范,既有文学创作与批评中重大问题的评说,也有剧本的剖析。他指出,莎氏是一个敢于突破古典主义文艺理论戒规的戏剧家,不以“三一律”为训。他完全按照自己的脾性、爱好,随心所欲地发挥自己的天才和创造性,仿佛是毫不费力地写出一部又一部佳作。他的戏剧不以华丽词句取胜,却以深刻的寓意给人启迪。他有一种常人所无的天赋,能把遥远或生疏的事物写得平易近人,把不可思议之事说得通俗、亲近、可信。即使是写鬼魂、幽灵,也让人信以为真。他融严肃和欢快于一体,令观众时而哀恸,时而欢快,张弛有度。他的戏剧是生活的一面镜子。

  文学艺术究竟是表现具有普遍性的存在,还是表现特殊性?这历来是个有争议的问题。《序言》认为,文学作品只有表现带有普遍性的事物和人的感受时,才能受到众人的喜爱,才能成为不朽之作。猎奇只能取悦于一时,经不起时间的销蚀。莎氏的作品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是他的作品表现普遍性的人和事。他的着力点是一种类型人的共同特点。而不是个别人的个人特点。莎剧中没有超人或超人式的英雄,只有生活中常见的人物。

  虽然言之凿凿,毕竟是一家之言。歌德就执相反意见。他认为,艺术家的使命在于对个别特殊事物的掌握和表现。普遍性的事物,人人皆能模仿,唯有独特的事物方为常人所难模仿。

  约氏的思想,保守与先进兼有。反对厚古薄今是他批评思想先进的一例。18世纪,英国批评界有一个怪现象,即对在世的当代作家的作品吹毛求疵,对前人留下的作品推崇备至。一个作家在世时,用他的次品去评价他。一般他作古,就用他的佳作来评判他。约氏不以“年资”论英雄,不凭新旧话短长的文艺思想,无疑有利于推陈出新,鼓励后来者。

  他一贯主张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要把道德放在首位。他批评莎氏为剧情牺牲德行,不能正确地处理善与恶、是与非,未能有意识地激浊扬清。他说,“为了剧情的需要,他(莎氏)牺牲德行。他关心的是让人得到娱乐,而不是教诲。他写剧本时似乎不考虑道德目的。”(“He sacrifices virtue to convenience,and is so much careful 

to please than to in⁃struct, that he seems to write without any 

moral purpose.”)

  文学创作的批评是否应该把道德教诲放在首位,至今争论不休。反对者认为,应该看重的是文学作品的美学价值,不必试图从文学作品中引出任何一般的社会道德。英国浪漫派诗人指责约氏思想保守,加之他在英国文坛的领袖地位,导致英国的浪漫主义迟到了许多年。

  《序言》评莎剧,论其长,无溢美之嫌,析其短,无苛察之怨,褒扬或针砭,均恰到好处,而语言也精练,生动。他这样形容莎氏的缺点和崇高:“双关语对他来说就如同他爱上了给人带来致命灾难的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为了它,即便是失去一切,他也甘心情愿。”(“A quibble was to him the fatal Cleopatra for which he lost 

the world and was con⁃tent to lose it.”)“海滩上海浪冲积的沙堆,顷刻被又一个波浪冲散。但是,岩石在巨浪冲击下却巍然屹立。时间的河流不断地冲刷其他诗人的作品,使它们最终化为乌有,但却丝毫不能损伤坚如磐石的莎士比亚。”(“The sand heap by one flood is scattered by another, but 

the rock always continues in its place.The stream of time,which 

is continually washing the dissolu⁃ble fabrics of other poets, 

passes without injury by the adamant of Shakespeare.”)

  《英文诗人传》(The Lives of the English Poets, 1779-1781)是约翰逊的另一不朽之作,原名“Prefaces,Biographical and Critical, to the Most Eminent of 

the English Poets.”(《英国最杰出的诗人评论和传记序言》),是一部集传记文学和文学评论为一体的著作。

  1777年,伦敦出版商遴选了48个英国诗人的诗作,请约氏为他们中的每一位诗人作序。他添加了Black⁃more等4人,共52人。时年逾70的约氏,思辨超群依旧,语言之精到、见解之深邃不减当年;对52位诗人,条分缕析各家长短,令人赞叹。在当时的英国,也只有像约氏这样的“文坛大可汗”有资格和才华担当此任。52篇文章中著名的有《密尔顿传》、《德莱顿传》、《蒲伯传》等,其中尤以《德莱顿传》最为出色。约氏对德莱顿心存偏爱,评价之高超越其他著名诗人。他说,“德莱顿是教导我们如何按文学批评的原则来判断作品价值的第一人,因此我们有理由把他看作是英国文学批评之父。”

  约氏尤其看重德氏的《论诗剧》(An Essay of Dramatic Poesy,1668),称它是英国文学批评史中首篇有关文学艺术创作的优秀论文,是颂扬批评的典范。对德氏评莎氏之妙,他写道:“The account of Shake⁃speare may stand as a perpetual model 

of encomiastic criticism;ex⁃act without minuteness, and lofty 

without exaggeration...In a few lines is exhibited a character...

that nothing can be added, dimin⁃ished,or reformed...”(“对莎士比亚的论断是颂扬永恒的典范;准确而不琐碎,赞扬却无浮夸……寥寥数语就把莎氏作品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增一分则过长,减一分则嫌短,更无任何改进的余地。”)又说:“德氏的批评具有皇后般的庄严华贵……”(“Dryden’scriticism has the majesty of a queen…”)

  文学批评贵在客观、公正,但要做到这一点远非易事。批评家的立场、观点、方法、品味各异,难免见仁见智。约氏一贯强调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以道德功能为首要准则。这导致他重内容轻技巧的偏颇。在《考利传》中他批评玄学派诗作追求语言的新奇和构思的标新立异,因此难以达到崇高的美学效果。他甚至说:“这些作家称不上是诗人。”其实,玄学派诗歌正是以这些特点,在英诗中独树一帜,为英诗的革新和多样化作了贡献。现代派诗人艾略特对这派诗作十分赞赏,把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John Donne,1572-1631)奉为现代派诗歌的老祖宗。

  马修·阿诺德(MatthewAr⁃nold,1822-1888)是英国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杰出诗人、评论家。他认为,批评的目的是“呈现事物的真面目。这就要求批评者努力学习和宣扬世界上公认的最优秀的东西。”他用这个标准来衡量约翰逊,称他是伟大的批评家。他说,他不喜欢约氏写《爱里尼斯》(Irenes)这样的悲剧,希望看到他能写出更多的像《英国诗人传》这样的文学评论。

  要想用英语写出好文章,不可不读约氏的散文。以下这些充满睿智和幽默的诗句当年曾经吸引我们这些青年学子去背诵、模仿:

  What is written without ef⁃fort is general read without plea⁃sure.(大凡不花功夫写出来的文章,一般来说,是没人爱读的。)

  Let me smile with the wise and feed with the rich.(让我同智者谈笑,与富人共餐。)

  Marriage has many pains,but celibacy has no pleasure.(婚姻带来很多痛苦,单身缺乏欢快。)

  An odd thought strikes me:we shall receive no letters in the grave.(我突发奇想:在坟墓里我们再也收不到信件了。)

  进入伦敦威斯特敏斯特教堂南耳堂的“诗人角”,站在约翰逊的墓前,瞻仰这位文坛伟人,想起他那句三分幽默、七分悲伤的话:“在坟墓里我们再也收不到信件了。”尽管一生荣耀,他也总是忘不了疾病的折磨、贫困的煎熬、权贵的冷落,常叹:“人生有太多的忍辱负重,太少的享受欢乐。”(“Human life is every⁃where a state in which much is to be 

endured, and little to be enjoyed.”)

  他走了,带走了悲戚,留下了一座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