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现代科学之父”

培根,“现代科学之父”

作者:张中载第400(2015/10/21)期

培根肖像画

    一

  英国文艺复兴时期(1500-1660)科学技术发达,文学艺术繁荣,被称为英国的“黄金时代”,“历史上最有学问的时期”。诗人、音乐家托马斯·坎皮恩(ThomasCampion,1567-1600)用这样的诗句赞美祖国:

  她的脸庞是花园,

  绽放着玫瑰和百合。

  这就是天堂,

  遍地是香甜的鲜果。

  在这个人才辈出的时代,有两个人名扬天下:莎士比亚和培根。要说文学艺术的“黄金时代”,标志性人物是莎士比亚。这个国宝级的大人物引出了一句流传至今的名言:“英国宁可失掉印度,也不能失去莎士比亚。”但若论“历史上最有学问的时期”的代表,则非培根莫属。18世纪英国著名诗人亚历山大·蒲伯(Alexan⁃derPope,1688-1744)曾用“人类最智慧、最出色的人”这样高级的形容词赞扬培根超众的才华。

  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Ba⁃con,1561-1626)自己也不无狂傲地说:“世上所有的知识都纳入了我的研究领域。”在知识量爆炸式增长、学科倍增的今天,这句话也许只能被看作是诗的破格夸张(poeticlicense)。但是,在他生活的16、17世纪,他的博学多才也确实让他有资格口出狂言。史书在他的名字前冠以哲学科学家、历史学家、政治家、法学家、文学家、散文家、语言大师、著名律师、朝臣等等称谓,也绝非虚妄之词。

  马克思称他为“英国唯物主义的真正始祖”。他并无任何科学发明创造,却有“现代科学之父”之称。他的文学作品不多,却以其58篇随笔成为英国随笔的先行者,在英国文学史中占据显要地位。史学家因他出众的政治活动、高位、权力,把他作为政治家载入史册。本·琼生(BenJon⁃son,1572?-1637)为他的口才倾倒,他说:“若论说话干净、准确、有分量、最不空洞、最没有废话,谁也比不过他。”弥尔顿、伏尔泰、歌德等文坛巨擘无不对他称赞备至。

  在65年的生涯中,他有四十余年年从事司法工作,任律师、法官。他在剑桥大学学法律,草拟过许多英国法律改革方案,著有《法律原理》;年纪轻轻就在司法界崭露头角,后来官至英国大法官、大理院院长。在收入英国文学史的文人中,他是官位最高、最显赫的人物。“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靠司法的专长和成就攀至高位,却因任法官期间接受礼物被国会弹劾去职。关于他的罢官,众说纷纭。其中确有政敌陷害的内幕。但司法界、政界和史学家在有一点上看法一致:培根判案一贯公正,也从未因受礼徇私枉法。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在伦敦塔只关了三天就被释放。

  培根黯然离开政坛,从此一心治学,印证了先哲所言:“进则建功立业,退则立说著书。”

    二

  在我国强调依法治国的当下,培根能从正反两个方面给我们以启示。法官要秉公执法、办案,不可受礼受贿。也正是在我国强调依法治国的2014年,培根的一句名言广泛流传于司法界和民众之中。培根说:“一次不公正的审判,其恶果甚至超过十次犯罪。因为犯罪虽是无视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流,而不公正的审判则毁坏了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源。”

  事有巧合,正当培根此语广为流传于华夏大地时,一桩冤案震惊全国。1996年,内蒙古年仅18岁的呼格吉勒图被法院错判为奸杀凶手,两个月后被处决。直到2005年真凶赵志红落网,供认他是这一凶杀案的罪犯,冤案才得以真相大白。但是,谁能让蒙羞含冤的呼格起死回生!他的父母所经历的漫长、艰辛的伸冤路,让人唏嘘不已,倍感培根所言之真切。

  培根年少得志、身居高位多年,亲身经历官场风云变幻,人生沉浮,感受良多,才能写出《谈高位》(OfGreatPlace)这样入木三分的文章。世上追逐高位者不乏其人,而知其艰辛、感知个中钻营之苦辱者寡。诚如培根所言,“尽力攀登至高位,实乃含辛茹苦,最终唯得更大的辛苦。”(“Therisinguntoplaceislaborious; and by pains mencometogreaterpains.”)他又说:“循小梯盘旋而上……须做尽不光彩之事,方能达到光荣之位。”培根以自己的亲身体验告诫世人,切莫以为身居高位能给你带来荣光、悦愉。他指出,“居高位者乃三重仆役:帝王或国家之臣,荣名之奴,事业之婢”。权重位高者往往失去平民享受的自由和潇洒。所以,培根说:“为获取权利而失去自由,实乃荒诞之欲。”他引用古罗马修辞学家塞内加的话,说:“悲哉斯人之死也,举世闻名,而独无自知之明。”(“Il⁃limors gravisincubat, quinotusnimisomnibus,ignotusmoritursi⁃bi.”)(拉丁文)。

  他奉劝为官者要“默默无闻地,实实在在地行使职权”,切勿“一朝身居高位,顷刻判若两人”。“权力腐蚀人,绝对的权力绝对地腐蚀人。”(“Powercorrupts;absolutepowercorruptsabsolutely.”)培根对权力的腐蚀性早有察觉。他说:“权力四大祸害,腐败乃其一。”因此发出警示之语:“一旦掌权,则兼获行善行恶之权,以权行恶,危害大矣……善哉,以权行善。”他警告:“为防腐败,严禁自己和家仆收礼,仍嫌不足;更须严禁求情者送礼。”(“Forcorrup⁃tion; do not only bind thineownhandsorthyservants’handsfromtaking, butbindthe handsofsuitorsalsofromoffering.”)

    三

  培根在哲学、科学、文学、法学等诸多领域的贡献是同时代任何英国学者所难比拟的。他才华出众、工于文辞,才有了“Baconiantheo⁃ry”一说。其词义是莎士比亚的剧作实为培根托名所著。在莎士比亚逝世200年后,英国学界刮起一股风,怀疑莎氏剧作的真正作者并非莎士比亚,而是培根。理由是:莎氏出身低微,学历学养不足,也无史料证明他何时开始写作,而剧中涉及的宫廷内斗及其他细节也非莎氏所能熟悉。

  此论的可信度不高,但从中可以看出,培根因其《随笔》和其他著述在文坛享有的巨大声誉。

  随笔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一种现代新文体。此前的古典作家也写散文,但通常是书信体和对话录等。法国人蒙田(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1533-1592)于1580年推出两卷《随笔》,成为西方这一文体的首创者。1603年,英国人弗洛里奥(JohnFlorio,1553-1625)将蒙田的《随笔》译成英文,使英国人得以阅读发源于欧陆的这一新文体。新时代催生新文体。在这个人文主义和科学兴起的时代,人和人的伟业成为颂扬对象的年代,随笔便成为表现自我与社会、世界之间关系最简便、凝练的文体。

  培根的随笔自成一体,相比蒙田的随笔,各有千秋。蒙田热情奔放,有法国人的浪漫。他用漫不经心、行云流水的文体,述说、展示、探索自我,极富感染力。培根的随笔虽不乏幽默之笔,却以简朴、准确、富有哲理见长。这正是撰写科学论文所需的文体。读他的随笔,就像是长者或者教师在谆谆教导学子;或像一位法官在判断是非曲直;又像一个哲人,纵论人生。文章兼具科学家行文的准确性、逻辑性,法官和律师的雄辩,语言大师的生动和清晰。许多语句已是格言、警句。

  大学时读培根《随笔》,印象至深的是《谈读书》、《谈婚姻与单身》、《谈高位》、《谈美》等篇。上大学须读书,青年人要恋爱,爱美,求上进。这些文章对我们多有教诲。“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长才”,“读书使人充实,讨论使人机智,笔记使人准确”,“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他告诉我们:“书有可浅尝者,有可吞食者,少数则需细细咀嚼消化。”

  培根《谈读书》一文使我们想起两件事:一件是我国清代的一幅对联——“数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另一件是据有关方面统计,英国人有爱读书的好习惯,在世界各国统计中,英国人每年每人所读之书居世界之首。《谈读书》一文也许深入了英国人心,促进了他们爱读书的习惯。

  此君谈婚论嫁也不乏幽默。

  男人什么年龄结婚为好?他说:“年轻人不要急于结婚,老年人则根本不该结婚。”他又说:“有妻小的男人已经向命运付出了抵押品,从此难成大业,不论善恶。”主张晚婚,培根言行一致。他直到45岁才结婚,唯恐早婚耽误他完成大业。如今晚婚已成时尚,足见他的观念超前。

  《谈美》是培根的美学论述。他说:“绝色无大德”,反对“关注仪表态度,不重德行”,提倡朴素大方,认为“德行如宝石,素饰最美”,“美貌如夏日之鲜果,易腐”。当然,他也有爱美的天性,把“一张漂亮的脸”看作是“一种无言的推荐”,说:“举凡绝代佳人,其五官之比例,必有异于常人之处……观其容貌,五官逐一单品,难察其美;通览之,则美不胜言。”我国古人说:“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似与培根同心同声。

    四

  对文学史家来说,培根的58篇随笔足以让他载入史册,不仅因为他在英国开创了新文体,还因他是一位出色的语言大师,为英国的新文风提供了范例。《新大西岛》(NewAtlantis,1627)是一部寓言式的乌托邦小说,虽未完成,却与莫尔的《乌托邦》不同,既有幻想性的游记,也有对科学发展的憧憬,书中对“所罗门院”,即科学院的描述,为不久后建立的英国“皇家学会”(RoyalSociety)绘制了一幅蓝图。

  培根是一个对英国文学和文化有深远影响的人物。他对文学艺术的论述,尤其是关于诗歌的想象力以及诗歌的审美方法,对当时和尔后英国的诗歌创作有巨大影响,对英国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的建设有开拓性的作用。

  在他献给国王的名著《学术推进论》一书中,培根把诗学视作学术的第三方面。他说:“学术的第三方面,即诗学,其不足如何,臣无可禀告。”科学重理智、务实,诗歌贵想象、虚幻;科学论文强调精确性和逻辑性,诗歌追求文词、声韵、意象之新颖、美妙。把诗学列入学术的范畴,有利于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交汇融合,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的互补,对两者的发展都有利。他说:“诗歌被认为带有神圣成分,因为它能提高心灵,办法是使事物的虚像迎合心灵的愿望,而理智则紧扣心灵,使之服从事物的本质。”

  作为语言大师,他善于用生动、富有想象力的语言论述科学问题,一扫死板、枯燥的旧文风。而作为“现代科学之父”的哲学科学家,他指出“只钻研文字,不钻研内容”这一“治学之道的第一弊端”,力主务实求真的文风。无论是写文章或演讲,他的语言精辟、简约,绝不因词害意,让读者长叹他的随笔过短,让“每个听讲人唯恐他的演讲结束”,足见他的语言之魅力。

  20世纪90年代,英美文学研究拓展至文化研究、后殖民研究、文化人类学研究、生态研究等非传统文学研究领域,日益具有跨学科特点,验证了培根300多年前把诗学列入“学术的第三方面”的合理性。培根也因此再度引起学术界、文学界、批评界的关注。他关于道德、政治、法律与文学的关系,以及有关自然哲学、修辞、神话、神话艺术的论述成为学界研究对象。一股“培根热”又悄然而生:出版界首次出版了培根的全部著作,并推出三部培根传记。

    五

  培根并无任何科学发明创造,却被称为“现代科学之父”,因为他提出的有关科学的主张、理论和方法,推进了科学的发展,为现代实验科学的建立铺平了道路,使人类有了驾驭自然而不是畏惧自然的胆量和合法权利。他提倡归纳法和其他科学研究新方法,以激活科学工作者的创造力。他重视实验科学,主张科学研究必须对物质世界作实际考察,在搜集大量数据和事实的基础上得出结论,其过程包括正反两方面例证的比较;所言切中时弊,因当时科学界重推理,轻科学实验,往往依据少量例证轻率地作出结论。

  他对科学实验的重视可见于一则轶事。

  一个冬日,大雪茫茫,他和友人在室外踏雪散步。途中突发异想:零度以下细菌难以存活,冰雪可保鲜食物。于是,他匆匆返家,在庭院挖了一个坑,杀了一只鸡,置鸡于木箱,埋木箱于坑,坑中塞满冰雪。数日后,他取出冻鸡,见其鲜嫩如初,大喜。培根首创的这款“土冰箱”遂成为今日电冰箱的老祖宗。这次在严寒的室外进行的实验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患重感冒,不治身亡。

  传说中的另一死因也与科学实验相关。据说,他在自己身上做药物试验,不幸中毒。

  这两个传说都彰显了培根为发展科学奋不顾身的奉献精神。

  为推进科学,他雄心勃勃,计划写一部名为《伟大的复兴》的多卷巨著,呈送国王詹姆斯一世,促使王室重视科学发展。可惜他壮志未酬身先死,留给后人的仅有《序言》《新工具》《自然史和实验史概论》《学术推进论》,其中只有《学术推进论》献给了国王。

  《学术推进论》是培根最负盛名的科学论述。它集科学、哲学、文学于一体,致力于揭示物理世界的本质,指明开展科学研究的正确思想和方法。第一卷论述知识的价值,批判当时轻视知识的社会风气。“知识就是力量”(“Knowledgeitselfispower.”)这句传遍世界的箴言,就出自培根之口。当代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MichelFou⁃cault)从另一个视角诠释此语,遂有了“知识即权力”的说法,他意在凸显知识与权力的结盟,以及两者之间相互促进的关系。

  《学术推进论》第二卷将世俗的学问按照记忆、想象、理性这三种能力,划分为历史、诗歌、哲学三个领域。在论述诗歌时,他指出诗与历史的不同在于诗需要想象,因此可以杜撰或虚构人物和情节,历史记录真实的人物和事件,不可杜撰、虚构。诗需调动诗人和读者的想象力,所以能创造一个比现实更美好的世界,表达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培根在《新工具》中说,知识像座金字塔,根基是自然史,顶端是形而上学,中间是物理学。他认为,为了发展科学,必须扫清影响科学发展的障碍,即错误的思想习惯,以及语言不精确引发的错误观念。他把这些错误的思想观念和倾向称之为四类“偶像”,加以批判。这正是以前的哲学家和科学家未能触及的问题,只有身兼哲学家和科学家的培根才能完成这一使命。

  他在书中大声疾呼归纳法和其他科学研究的方法,但在提倡归纳法时,却片面地贬低演绎法。其实,两者各有其长短,归纳法并非完美无缺,它的明显缺陷是忽视假设和突发灵感的作用。许多事实已经证明,突发灵感带来了发明创造。

  文学史家看重培根的《随笔》,史学家青睐的是他关于科学的著作和论述,因为它为英国的科学发展奠定了思想和理论基础,而这一切又为今后英国的工业革命铺平了道路。

  当然,他想把全部科学技术和人类的所有知识进行重建的雄心壮志,虽令人钦佩,却远非凭一己之力所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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