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一千零一夜》

鲁迅的《一千零一夜》

作者:盖双第466(2018/11/21)期

                                                      鲁迅藏书:俄文版《一千零一夜》

去年7月里的一天,曹彭龄将军约我去鲁迅博物馆看他父亲曹靖华先生(下称曹老)上世纪30年代初客居苏联时,寄送给鲁迅的俄文版《一千零一夜》。我非常高兴地去了,虽说我只关注和收集《一千零一夜》的中译版本,但这毕竟是鲁迅的书,能够亲眼目睹和亲手触摸大师所藏之书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觉得书和人一样,是有生命、有灵性、有气场的。


  鲁迅藏书的书库在鲁博的地下室,由于事先已联系好,等我们进到毗邻书库的工作室时,鲁迅的《一千零一夜》已经在桌子上摆放好了。这套苏联科学院(Aca⁃demia)出版的《一千零一夜》,全书为8册,曹老当年只买到了先出版的前4册。原书有硬纸护套和蜡纸护封,十分讲究。鲁博另外制作了蓝色中式函套,一函两册,这4册《一千零一夜》在鲁迅藏书中确实比较特殊。


  曹老在1961年写的散文《雪雾迷蒙访书画》中,对购买这4册书的经历有详细生动的描述:


  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外汇奇缺,为了引进外国的机器设备,苏联采取多种途径创汇,其中包括开设一种名为“托格森”的特殊商店,出售古玩珠宝和进口食品等,不仅价格昂贵,而且必须以外汇或黄金为对价。所售商品里也有印制精良专供出口的图书,《一千零一夜》亦在其中。见到如此精致的书,曹老很想给鲁迅买回去,无奈他既无外汇也无黄金,只能望书兴叹。


  上世纪30年代初的一个冬日,列宁格勒雪雾迷蒙,曹老来到经常光顾的一家旧书店,老板“就像虔诚的教徒捧圣像似的”把4册专供出口的豪华版《一千零一夜》展现在他面前。曹老浏览观赏,爱不释手,尤其是里面的精美插图,想想鲁迅一定喜欢。虽然老板说不必付外汇或黄金,“可是那卢布价格啊,也真够叫你‘倾家荡产’了”。此时曹老想起鲁迅说过的一段话:“有关本业的东西,是无论怎么节衣缩食也应该购买的,试看绿林强盗,怎样不惜钱财以买盒子炮,就可知道。”于是曹老不计“当时三口之家的饥寒”,毅然为鲁迅买回了这“盒子炮”。


  鲁迅喜欢画,尤其是木刻版画,出版过相关的书,举办过相关的展览会,同时他也喜欢收藏各种带插图的名著。曹老深知他的这一爱好。现存鲁迅俄文藏书共计77种85册,绝大部分是曹老在苏联时为其购买的,其中大都是印制精良的名家画册、纪念册和附有插图的名著。这类书籍价格不菲是肯定的,可见曹老和鲁迅先生之间非同一般的师生、朋友和战友之情。


  曹将军也是头一次看到父亲当年为鲁迅购买的这4册《一千零一夜》,想必是感触良多。其中较为重要的是第4卷的“版权页”。上面除了有主编和技术编辑的姓名外,写明收稿日期为1932年1月8日,签署印刷合同日期为1932年11月23日,印数15300册。由此可知,曹老为鲁迅买的《一千零一夜》中,至少第4卷绝对是新鲜出炉的。曹老归国是在1933年秋,那个“雪雾迷蒙”的冬日大致时间段也就清楚了。这套非常有名的苏联科学院版《一千零一夜》,是分期出版的,第1卷出版时间为1929年,有高尔基撰写的前言,其中将《一千零一夜》称为“世界民间文学史上一座最壮丽的纪念碑”之名言,广为后人引用。


  1933年9月11日,鲁迅在《关于翻译(上)》一文中曾说:“在事实上,我曾经见过苏联的Academia新译新印阿剌伯的《一千一夜》”。毋庸置疑,他此处提到的《一千一夜》即是曹老从苏联寄回的这几本。虽然鲁迅曾于1932年9月从内山完造书店购买了3卷俄文版《一千零一夜》(1933年9月买了第4卷),但其出版机构不是苏联科学院。


  出于好奇,我想知道鲁迅对曹老从列宁格勒寄回的《一千零一夜》有没有什么文字记载。他有20多年的日记,相当篇幅与购买和收赠书籍有关。最与众不同的是,他在每年的日记后做一个“书账”,记录收到什么书,买了什么书,花了多少钱——每本多少钱,一年总共多少钱,平均每月多少钱,非常详细。于是我找出《鲁迅全集》,仔细查阅了1930至1935年的日记和书账,居然未见只字提及曹老寄给他的《一千零一夜》,很是让人匪夷所思。可以解释的理由是,曹老当年从苏联给鲁迅寄书,有时采取他说的“二仙传道”之法,即在当年国民党对苏联严加封锁的情况下,先将书寄往法国或比利时朋友处,然后改头换面再寄回国。但即便如此,鲁迅也应当有所记录,就像有的书他收到后,会写上“似靖华所寄”。不过,鲁迅的书账偶有遗漏,恐也难免。


  一时兴起,我又把鲁迅20来年全部书账扫视了一遍,发现除了上述两种俄文版共8册《一千零一夜》外,他还购买了根据英人理查·伯顿著名译本翻译的12册日文版《千夜一夜》(即汉译《一千零一夜》)和1册《画谱一千夜物语(上)》——此书为日文版,原编者为法国玛德吕丝,鲁迅在日记中所写“一千夜”,可能是看错了,“千一夜”是日本人翻译该书名的习惯用法之一。以上加起来共计4种21册。在鲁迅藏书中,同一部或同一书名的文学作品,这个数量,尤其是种数,可谓绝无仅有。遗憾的是曹将军和我们事先都不知道这些信息,否则可以请工作人员把鲁迅的《一千零一夜》全部调出来,大家一起观览。


  难得看一遍鲁迅的全部书账,除了知道他在1930年花费银洋38元,分12次从内山书店购买了日文版《千夜一夜》,也知道了这一年是他一生中买书花钱最多的一年,总计2404.5元(其他年份多为200-400元)。要知道此前11年,鲁迅在北平买下八道湾共有九间房的那个宅院,也不过花了3500元。他对“有关本业的东西”出手之大,由此可见一斑。当然,他当年的收入亦由此可见一斑。


  鲁迅在他的文章中,曾多次提及古代阿拉伯的这部名著。除了上述《关于翻译(上)》中的一次外,我发现至少还有7次:


  1.《“题未定”草》中“亚剌伯的《天方夜谈》”。


  2.《略论中国人的脸》中“那似乎是《天方夜谈》”。


  3.《“立此存照”(三)》中“月宫盗宝”(美国电影《巴格达窃贼》)和“而故事是出于《天方夜谈》的”。


  4.书信280314《致杨霁云》中:“我记得十七本的《一千一夜》,孔德买有一套。大约价要百元以上。”


  5.书信340522《致杨霁云》中:“这一个社,曾出过一本《侠女奴》(《天方夜谈》中之一段)及《黄金虫》(A.Poe作),其实是周作人译的”。《侠女奴》是中国最早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译本。


  6.鲁迅在《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的“译者附记”里,针对当年中国一些文化人因放映电影《月宫宝盒》(即《巴格达窃贼》),致信主演范朋克以示抗议一事,以1800多字的笔墨,对“没落的古国人民的精神的特色”,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7.鲁迅虽然买了不少《一千零一夜》,也多有提及,但他显然未曾细读过它。在其翻译的最后一部小说,即果戈理的《死魂灵》(1935)中,他曾将《一千零一夜》女主人公的名字Sheherazade,误注为地名——“‘一千一夜’(或称‘天方夜谭’)里的市名。”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记得那天曹将军和我们面对这几本难得一见的鲁迅藏书,都有些爱不忍释的感觉,只是看到工作室里几位年轻人都在专注地忙着自己手头的工作,实在是不好过多搅扰。连连道谢后出得门来,我们向紧邻的鲁迅故居走去,一边走一边感慨:在如今这个很多人——包括不少知识分子——都惦记往风光和钱多的地方奔的年头,还有这样一些可爱可敬的“知识青年”,甘于寂寞和冷清,拿着不多的薪水,终日在地下室里勤勤恳恳、孜孜矻矻地工作——守护着鲁迅的藏书,守护着中华民族一份特殊的文化遗产,守护着鲁迅的《一千零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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