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男助产士——18世纪英国的男助产士与产钳

制造男助产士——18世纪英国的男助产士与产钳

作者:陈家忻第484(2019/09/18)期

斯梅利样式的产钳

    18世纪英国的医疗世界

  1726年9月,玛丽·托夫特(MaryToft)——一位来自萨里郡戈德尔明的仆人——产下“兔子”(实际上,玛丽娩出的是几种动物的不同部位)的怪闻沸沸扬扬地传到乔治一世的宫廷。玛丽产下的“兔子”由吉尔福德的产科医师约翰·霍华德(JohnHoward)接生。乔治一世得知此事后,委托皇家御医安德烈(NathanielSt.André)和威尔士王子的秘书塞缪尔(SamuelMolyneux)前往调查,玛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产下了“第15只兔子”。安德烈对玛丽产兔深信不疑,将“兔子”的肢体带回宫中展示。这件事在伦敦引起轩然大波,为了进一步查明情况,国王又派遣德意志外科医生西里亚库斯·阿勒斯(CyriacusAhlers)及其朋友布兰德(Mr.Brand)前往现场。阿勒斯检查了玛丽的身体及娩出的“兔子”后,发现死兔直肠的粪球中夹杂着玉米、干草和麦秆,而这绝不可能来源于人体,因此怀疑玛丽和约翰串通诈骗。安德烈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请求一批医生到场支持,其中包括著名的男助产士理查德·曼宁厄姆(RichardManning⁃ham)和詹姆斯·道格拉斯(JamesDouglas)。曼宁厄姆发现“兔子”躯体中的猪膀胱后疑虑丛生,但并未告知安德烈。最终骗局还是败露了:一个门房正往浴室送死兔子时被一名医生逮住。经过一番质问,门房坦白了玛丽家人托他追捕小兔子的经过,玛丽和约翰只好认罪。

  这件奇闻是18世纪初关于“怀孕想象(maternalimagination)、怪胎(monstrousbirth)”争议的缩影,也是男助产士出现在分娩领域的表现。玛丽·托夫特的骗局败露后,男助产士名声大跌,曼宁厄姆和道格拉斯先后发表小册子为自己辩护。曼宁厄姆声称自己没有上当,指责道格拉斯尚未检查子宫便妄下定论。道格拉斯反驳无力,身败名裂。男助产士开始成为讽刺漫画中的反面形象;威廉·亨特也以此为反例向学生强调触诊的重要性。众所周知,分娩本应是女性的领域,就连丈夫也不得踏入产房;只有在产妇难产时,外科医生才可以进入产房施行胎儿开颅术或剖宫术来拯救产妇。那么男助产士如何获得产妇的信任,跻身分娩领域的呢?其中又遇到了怎样的障碍?

  18世纪以前,分娩大多是顺其自然的。助产士当时由女性担任,其英文“Midwife”本意是“陪伴产妇”(withwife),强调助产士的辅助作用。当生产停滞时,助产士会使用民间疗法,如服用果酒或草药、物理施压、建议产妇进行适当运动等推进生产,但从不使用工具。17世纪的助产士由教会管理,教会为品德优良的助产士授予执业证书。但证书认证及颁发过程的繁琐令助产士望而却步,比如切斯特市和贝里市的两名助产士在获得证书时已执业20余年。对大多助产士而言,助产与其说是一门职业,不如说是一项通过家中长辈或拜访名师获得的技能。她们无意以此为营生,接生所得也不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从堂区产妇撰写的感谢信与牧师的证明书中可以看出,除了接生技艺外,助产士的品德也是获得证书的关键。品德正直且女性知识丰富的助产士,可以获得陪同司法人员审查及仲裁杀婴、私生子等案件的权利。

  到了17世纪后期,男助产士(men-midwives)成为助产士证书的批准人,同时取代助产士成为司法人员的助手,证书系统随之衰落。男助产士的崛起有着特定的历史背景:17世纪末稳定的政治秩序、繁荣的海内外贸易推动了都市化的进程与中产阶级的兴起,同时也带来了“消费革命”。商人、职员、手工艺人等有了闲钱,不仅订阅图书、理发、上音乐课,还十分关注医疗护理。皇室与民间日益高涨的医疗需求吸引着无数青年挤入医疗市场。1695年,议会废除了《出版许可证法案》(LicensingAct),出版的相对自由促进了医学知识日益大众化。到了18世纪30年代,产科小册子的发行量达到顶峰。18世纪中期,男助产士威廉·斯梅利(WilliamSmellie)在伦敦开设产科课程,此举形成风尚,男助产士纷纷效仿,他们以产房医院为阵地,不断壮大男助产士的职业队伍,促进产科知识的专业化。

    产钳问世与男助产士的崛起

  除了产科小册子、产房医院外,男助产士崛起的重要武器是产钳。17世纪初,钱柏林家族(TheChamberlens)因胡格诺派身份逃亡到英格兰,他们凭借接生活婴的产钳(forceps)成为英国最著名的男助产士,得以为皇室成员接生。钱柏林产钳被发明后,百年间皆为家族秘密,到17世纪末才以隐密的形式在法国、德国、荷兰流传开来。1732年11月,钱柏林家族最后一位男助产士沃克(WalkerChamberlen)去世后,产钳再也没有保密的意义。1733年8月,外科医生埃德蒙·查普曼(EdmundChapman)出版了《论助产术的发展》(ATreatiseontheImprovementofMidwifery),在文中提及产带和产钳两种工具,但直到两年后再版时他才公开产钳图纸,自此产钳逐渐普及。产钳的发明主要是为了解决难产的问题。产科工具自古以来屡见不鲜,但多以杀婴保母为目的,例如钩子(hook)、产钩(crochet)、碎颅钳(cephalotribe)等;而以保障婴儿性命为目的的产钳的出现,意味着助产术的发展以及医学观念的转变。分娩的“自然”过程变成了一个“病态的”、需要男助产士诊断的医学过程,“自然”被“正常”/“异常”取代,产妇也随之被客体化。解剖术的发展促进了人们对身体结构的理解,尤其是男性对女性生殖系统的了解。这一进展推动了医职的形成,其“科学性”又赋予了男性话语权。在这种情况下,男性参与到分娩中来,不再是以碎颅取婴的外科医生的身份,而是以取代助产士的“男助产士”的身份。而男助产士、助产士、产妇以及社会舆论等多方的互动是一个有趣而复杂的问题。

  至18世纪中叶,产钳已在欧洲流行开来,男助产士根据机械原理和使用体验不断对其加以改良,产钳的形象似乎更安全、更人性化,但男助产士仍不愿被发现使用产钳。早在钱柏林家族最负盛名的彼得·钱柏林给产妇接生时,他就用布蒙住产妇的眼睛,将产房的门锁上,防止产妇及其家人看到他从精致的木盒子里取出产钳。这种心理直到18世纪中期依然普遍存在。斯梅利在产科小册子中介绍了隐藏产钳的小秘诀:“接生时以恰当的姿势安置好产妇,刀刃最好用羽绒被或衣服掩藏起来,悄悄放到产妇身体两侧;而支架要藏到操作者的侧边口袋里。准备工作做好后,坐下来准备接生,最好将床单铺在大腿上,在产妇以及仆人没有知觉的情况下操作。有些人会围两块布在肩膀上,然后将布的另一端扯到床边,这样能更好地阻挡人们的视线。”为了减小产钳使用中发出的金属撞击声,斯梅利将产钳的金属把手改为木制,同时给两片产钳裹上皮革,缓解产妇的恐慌情绪。

  即便产钳提高了难产婴儿的存活率,当时的产妇对男助产士依然心有惴惴。数据显示,产钳虽然造福了很多新生儿,但也造成了大量的胎儿畸形与死亡。由于私人课程教育的零散性、非专业性,庞大学徒群体在产钳的使用上出现了很多技术性失误,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他们残忍的“杀婴”行为为小册子作者提供了攻击的把柄,舆论造势要将男助产士赶出分娩领域。对于助产士而言,与日俱增的产科小册子、顾客的减少都引起了她们的危机感,而男助产士的私人课程、产房医院的兴起则加剧了职业竞争。技术、性别之争引发了人们对分娩应顺其自然还是人为干涉、应该聘请助产士还是男助产士的争论,这些争论又主要聚焦于产钳是否被滥用。

    顺其自然还是人为干涉?

  并非所有男助产士都使用产钳,著名学者阿德里安·威尔逊(AdrianWilson)指出,提倡自然分娩的辉格党人反对产钳,而提倡使用产钳的主要是托利党人,双方围绕着是否使用产钳这一问题进行了激烈的讨论与竞争。1752年,斯梅利发表《助产术的理论与实践论文集》,标志着这一讨论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1753年,辉格党人布兰代尔·艾克斯顿(BrundellExton)在小册子中严厉批判了查普曼滥用产钳的行为,提倡在难产时应优先使用转位手术。同年,男助产士约翰·伯顿(JohnBurton)发表公开信,指责斯梅利的助产术“浅薄而流于理论,前后矛盾;产钳笨重,实操性差,有滥用倾向”,并介绍了自己发明的产钳。此举侧面反映了男助产士间激烈的竞争,伯顿以反驳斯梅利为噱头宣传自己的产钳,增加客源。

  除了男助产士之间的争论外,社会舆论对以斯梅利为代表的男助产士的崛起十分忌惮,甚至对其进行人身攻击,指责他滥用产钳,戕害产妇。 1748年,威廉·道格拉斯(WilliamDouglas)发表公开信,控诉斯梅利在行医过程中使用木制产钳时出现失误,“导致8名产妇死亡,由于她们地位低下,没有引起大众的关注”,又讽刺斯梅利“不如使用金属制的钳刃,我和同行早已抛弃产钳转而使用转位手术,后者可以完美取代产钳”。威廉其实是一个小册子作者,他利用社会对男助产士的恐惧大放厥词,从而增加小册子的销售量。这也是18世纪伦敦印刷文化的生动反映。小册子作者到各式各样的咖啡馆、小酒馆里搜集著名人物的花边新闻,撰写讽刺作品,耸人听闻,“丰富”人们的休闲生活。

  医疗领域的激烈竞争也激发了助产领域的性别之争,不少助产士用小册子的形式回应男助产士的崛起。1737年,曾在汤顿(Taunton)、萨默塞特(Somerset)等地接生的萨拉·斯通(SarahStone)母女前往伦敦谋生。萨拉认为:“只要有娴熟的技巧,完全可以不依赖产钳而仅通过转位手术帮助产妇顺利分娩。”随着竞争白热化,男助产士通过对助产士“污名化”来实现自己合法性的做法引发助产士的反击;而斯梅利一文产生的巨大流行效应,正好给助产士提供了明确的攻击目标。最激烈的反抗者要数伊丽莎白·尼赫尔(Eliza⁃bethNihell)。1760年,她出版了《论助产术的技艺》(ATreatiseontheArtofMidwifery),抨击以斯梅利为首的男助产士助产技艺不精,毫无同情心,导致人口衰减。尼赫尔自称是巴黎旧圣灵医院(HotelDieu)的助产士,见证了2000多例成功的分娩,没有一个需要男助产士协助,也从来不使用产钳。斯梅利教授助产课程的道具更是让尼赫尔嗤之以鼻。她认为,这无法使学徒了解真实的分娩过程,相反,这些不检点的男助产士将败坏道德、毁灭人伦,严重威胁家庭和睦与国家稳定。人们对男助产士道德的指摘不止一处,约翰·布伦特(JohnBlunt)在《分解男助产士》(Man-MidwiferyDissected)一书中指责男助产士是恶魔,而聘用男助产士的妇女也被斥为“女性中的畜生”,“只有涂抹胭脂能让她们脸红”。

    男助产士的身份转型

  在这种情况下,男助产士逐渐放弃产钳,塑造有别于以往外科医生身份的专注于自然分娩的男助产士身份。到了18世纪下半叶,托马斯·登曼(ThomasDenman)在小册子《产钳、产带应用格言集》(AphorismsontheApplicationandUseoftheForceps&Vectis)中指明:“众所周知,助产不应使用任何工具;但当危机发生时,使用产钳无需隐藏”——体现了男助产士身份转型的过程。至此,斯梅利的时代已经过去。男助产士不再强调助产工具的使用,他们从原来的外科医生真正过度到了为女性接生、负责自然分娩的男助产士,同时他们开始关心女性分娩过程中的各种疾病及护理。此时他们赖以成名的不是产钳,而是通过社交的方式赢取女性顾客的喜爱。威廉·亨特(Wil⁃liamHunter)是最成功的代表。他是斯梅利最得意的弟子,18世纪50年代跟随斯梅利出诊,学习了使用产钳的技术。但是从18世纪50年代开始,舆论的压力、顾客的需求让他逐渐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谨慎使用产钳,提倡不干涉的分娩方式。这个时期流行的男助产士文化使他形成了独特的执业策略:与顾客处好关系比操练助产术更重要。例如他替顾客讲好话,帮她们赢得丈夫的心;再例如他为她们处理各种事务等。凭借他左右逢源的社交能力,威廉·亨特从一开始只能在宫廷外围、产房隔壁守护女王,到最后为女王接生了12个孩子。

  中上层阶级的女性对新兴的男助产士十分感兴趣,因为男助产士采取一种相对平等的态度对待产妇,帮助她们向丈夫提出合理的权益,如增加可支配的收入、延长休息时间等。男助产士的伶牙俐齿缓解了分娩的枯燥和痛苦,他们的“科学”“理性”又树立了值得信赖的正面形象。女性顾客的赞誉提高了男助产士的竞争力。中上层阶级的“时尚”是人们争相模仿的对象,她们聘用的男助产士也逐渐受到追捧。此外,男助产士收取的昂贵费用(十几尼)为接生这件大事赋予了重要的仪式含义。虽然难以让妻子享受更高的物质消费,但是为其分娩聘请流行的男助产士,大多数丈夫都不会拒绝。而这种昂贵的收费又加深了顾客们的信赖,费用成为男助产士技术水平的直接象征。因此,产钳的兴衰是男助产士与女性顾客双方互动的结果。产钳的改进赋予了男助产士专业性,女性顾客的主动选择又造成了产钳的自然淘汰。

  在实践过程中,产钳逐渐退出自然分娩的舞台,只有在出现难产时才被谨慎使用。继产钳之后,剖腹产成为另一个干涉难产的重要手段。20世纪初,英国的剖腹产概率低于2%,1990年上升到12%。在20世纪50年代,吸杯(ventouse)和胎头吸引器(vacuumextractor)在英、法以外的国家广泛应用。与此同时,加快胎儿娩出的会阴切开术也流行开来,到1980年,分娩过程中施行会阴切开术的概率上升到50%,这一过度的人为干涉造成的危害受到女性主义团体的批判。而在19世纪初未得到重视的产钳,到了1958年使用率上升到5%,1990年上升到12%—16%,大有回流之势。1993年的一项统计数据展示了五年间共140例产钳的应用情况:其中35.7%应用于低位接生,29.3%应用于中位接生,16.4%应用于胎儿旋转,19.3%应用于胎头后出,19.3%应用于剖腹产。可见随着技术的发展,人为干涉分娩的手段更加多元,但是人们在使用的过程中,依然采取了保守的态度,技术伦理的问题备受关注。经过科学的认知与实践的考验,人们放弃了危险系数较大的高位产钳,在中低位难产以及剖腹产中更加频繁地使用产钳加以辅助,产钳的价值得以证明。2008年至2014年,中国大陆剖腹产率为28.8%,占世界第一,在这种情况下,低位产钳助产得以有效减少剖腹产的概率。因此,在科技昌明的今天,如何权衡顺其自然与人为干涉,仍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在没有消炎、麻醉的18世纪,产钳的确是一种很危险的工具:相对于产钩,它过于庞大,不易操作,一不小心很容易伤及母婴。在这种情况下,选择顺其自然的分娩方式似乎更加稳妥。虽然产钳的设计不断发展,然而从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后期一百多年的时间里,男助产士都在尽量减少使用产钳,降低人为干涉的危害性。男助产士在应用产钳时的人性化考虑,表明了人们在技术发展的同时对自然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