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十足的东亚女性文本 ——《素食主义者》的一个理解维度

张力十足的东亚女性文本 ——《素食主义者》的一个理解维度

作者:郝岚第504(2020/08/05)期

       韩国年轻的女作家韩江(HanKang,1970—)因小说《素食主义者》获得2016年度曼布克国际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作家。此后几年,该作品作为亚洲文学代表,频繁进入西方的“世界文学”阅读视域,韩江也声誉日隆。

  韩江的获奖,使东亚当代女性作家的作品在一个世界文学的网络中获得重新理解。她们的技法是多元的,但精神却是自己的。小说中鬼魅的梦境与荒诞的现实让西方评论界和曼布克奖的评委将她与卡夫卡并列。小说第二部分将女性的身体、艺术与感官体验相结合的笔法,不由得让人想到日本的耽美派。但作家本人却说,《素食主义者》的灵感来自韩国20世纪30年代的“鬼才”作家李箱(1910—1937)的一句话:“只有人,才是(真正的)植物。”——韩江之前的短篇作品《植物妻子》也曾利用过这个主题。

  《素食主义者》由三部分组成:素食主义者、胎斑、树火。三部分分别有着主要的叙述声音:英惠的丈夫、英惠的姐夫、英惠的姐姐仁惠。虽然故事中心人物是突然不能吃肉、变成素食主义者的年轻主妇金英惠,但小说作者似乎有意让英惠少言寡语,除了简单的词句,仅有飘忽难解的行为:半夜站在冰箱前、裸体坐在院子里、任由姐夫在她的身体上彩绘且不愿洗掉、倒立说自己是树……

  小说第一部分的叙述主体是英惠的丈夫,但同样一件事,有两个角度:除了丈夫的叙述,也穿插了英惠自己梦境的描绘,后者似乎又并非出于解释,仅是如同日记一样的自我记录。“做梦了”是英惠对自己为何不再吃肉再简洁不过的解释,但很少有人关心她为什么做梦,梦到了什么。我们看到在梦里,她孤独而恐惧,血淋淋的场景让现实中的她对肉食产生生理反感。但是丈夫并不理解,甚至大发雷霆,为了自己的职业晋升继续带她参加社交活动。英惠默默承受着一切,反抗并不激烈,但她的疏离感令自我中心的丈夫非常气恼。读者很容易将她梦中那个危机四伏的森林与现实世界联系起来,也很难不想到看似日常不过的家庭中的女性处境,就如同梦境中的英惠,“分明记得是和别人结伴而来,可现在却一个人迷路了”。对这个奇怪的妻子,丈夫从未尊重她的选择,从未想过接受,而是一直希求按照自己的愿望改变她:要么求助她的亲人说服,要么强行送医院治疗,但最终还是像抛弃废物一样离开了她。

  小说第二部分“胎斑”以英惠身上的蒙古斑为引子,描绘了她身为艺术家的姐夫对这个“精神不正常”的小姨子一直深藏的迷恋。他劝说寡居的英惠允许自己在她身体上彩绘花朵,最后升级为也在自己身上彩绘,并用相机捕捉下两人交欢的艺术场景,最终却被妻子无意中撞到。第二部分里英惠仍然是若有若无的,似乎仅仅作为一个呈现艺术的身体,是客体存在,却没有主体——她仿佛从未反抗,只是奇怪地不愿洗掉这些彩绘。

  第三部分“树火”主要叙述姐姐仁惠的所见所感:照顾患怪病的妹妹,处理家庭琐事和丑闻。英惠有限的言辞和特异的行为,让她在努力理解妹妹的同时,也开始不断反思自己身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人生。精神病院里的英惠喜欢倒立,她对姐姐说,她感到自己身上长出叶子,手变成根插入地里,胯部开出花朵,于是使劲张开双腿……。至此,我们才发现,看似一直如空气般存在的英惠,其实是强悍的:在与姐夫的“丑闻”中,她并非受害者,也并非是被动的。作为一棵植物,她独立对抗一个掠食动物森林;被外表彩绘赋形为植物后,与她合在一处的不是姐夫,因为身体彩绘了花朵之后的那个男人,在她眼里也成了植物,她是作为植物在自己的世界里实现了身体的自由,尽情绽放的。正因如此,彩绘后的英惠对姐夫说,她不是对男模特J动心,是“他身上的花,诱惑着我”。姐夫才意识到只有自己也画上花朵,替代临阵脱逃的男模,他才能完成自己“将近四十年从未体验到的灿烂喜悦”的艺术创作。

  小说让读者深思,一个是混杂着暴力与压迫却可能安稳的世界,另一个是自由、唯美却可能要忍受孤独的世界,女性该如何选择呢?韩江借助英惠的怪诞,将社会、性别的不平等转移到梦境中,用血腥杀戮隐喻出来;她与丈夫、父亲的疏离,和拒绝肉食平行。艺术的花朵彩绘,让一直渴望变成植物的英惠实现了自我绽放。她借助姐夫的艺术手段,从内到外真的成为了植物。从这个意义上,虽然这是“背德”的,但没有人是趁人之危,他们是互相成全。韩江让一个浑身画满花朵的裸体英惠“像是神祇”,“她的眼神中表现出来的并不是被动和呆滞的麻木感,而是隐含着激烈而同时又极力克制的力量冲突”。正因如此,第二部分里艺术与身体的感官描绘丝毫不猥亵,反而具有了审美意义和哲学深度。

  韩江没有忘记自己身为女性作家的特殊优势,她延续了女性处境的命题,从一个不平等的社会反思开始,却升华在一个不凡之处。虽然在丈夫和姐夫那里,英惠都是无名的:丈夫只叫她“老婆”,姐夫就着儿子称呼英惠为“他小姨”。但英惠不觉得丈夫的离开是抛弃,她不仅理解,简直是解脱。之后她转借男性的“隐蔽欲望”,用艺术实现了自我蜕变。在此之后,开放的结局令我们意识到,由于对英惠的照顾,身处“普通人”生活中的姐姐也开始重新思考她作为女性的日常。这就是韩江在一部小说中实现的三步策略:女性的意识觉醒、自我蜕变与拯救、点燃其他女性的启蒙之火。

  《素食主义者》并非是常见的女性反抗压迫的“悲情戏”,而是层次丰富、张力十足的东亚当代女性文本——她们不再如祥林嫂般喋喋不休抱怨个人的不幸,而是沉静缄默,傲然独立。她们不介意通过男性、借助艺术的方式,部分实现自我。尽管在真实的世界里,从《简·爱》里“阁楼上的疯女人”开始,执着坚持自己的女性总是逃不脱被禁闭或被归入“疯癫”的命运。但是至少,韩江的这个故事摆脱了女性“受害人”的控诉模式,这在“METOO”后时代,更显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