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与考试

卡夫卡与考试

作者:曾艳兵第505(2020/08/19)期

    《致父亲》英德双语版书影

《梦的解析》英文版书影    

  2020年的高考终于结束了,虽然因为新冠肺炎疫情,今年的高考推迟了整整一个月。一年一度的高考依然是中国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对于那些考生以及考生的家长来说就更是如此。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通常与教育有关,而接受教育便免不了考试。考试便有成绩的优劣,有人顺利通过考试,有人则在考试后被淘汰。现代文明人的一生伴随着许多考试,所谓活到老、学到老、考到老,尤其是在人生的前二三十年。中国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考试当然要数高考了,其次有中考,还有考研、考博,这些都是学历考试。至于各种专业考试就更是五花八门、不胜枚举了,譬如公务员考试、司法考试、医师考试、教师资格考试等等。漫漫人生路,就是不停地迎接各种各样测验的考试之路。“我通过了某种考试”,似乎便是“我成长的一个证明”。

  对于某一部分人来说,有关考试的梦总是记忆深刻的。武志红在他的《巨婴国》自序中写道:“我经常做考试梦,并且总是回到了高中或研究生时期,因为高中我成绩多数时间比较一般,是经过长时间努力加上顿悟,高考前才突然开始考第一,最后考上了北京大学。至于研究生,我则因为抑郁症而多读了一年,所以留下了阴影,但生活中面临新的考验时,我就容易做考试梦,重温当年的噩梦感觉。”似乎所有的学生都做过有关考试的梦,只是有些人梦醒之后记忆深刻,有些人则记忆模糊,有人甚至完全忘却了。一觉醒来,梦中情形历历在目:或者没有通过考试,或者顺利通过考试;前者一身冷汗,后者喜笑颜开。不过,梦境与现实常常是相反的:不是“梦是愿望的达成”,而是“现实总是梦的反面”。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专门分析了关于“考试的梦”,他说:“每一个在学校通过期末大考而顺利升级的人,总是抱怨他们常做一种噩梦,梦见自己考场失败,或者甚至他必须重修某一科目。而对已得到大学学位的人。这种‘典型的梦’又为另一形式的梦所取代,他往往梦见自己未能获得博士学位,而另一方面,他在梦中却清楚地记得自己早开业多年,早已步入大学教席之列,或早已是律师界的资深人物,怎有未能得到学位之理,因此使梦者倍感不解。这就有如我们小孩子时,为自己的劣行而遭受处罚一样,这是由我们学生时代的这种苦难日子要命的考试所带来的记忆的复现。同样,心理症的‘考试焦虑’(examinationanxi⁃ety)也因这种幼稚的恐惧而加深。然而,一旦学生时代过去以后,再不是父母或教师来惩罚我们,以后的日子,乃为毫不通融的因果律所支配,但每当我们自觉某件事做错了,或疏忽了,或未尽本份时(一言以蔽之,即‘当我们自觉有责任在身时’),我们便会再梦见这些令自己曾经紧张的入学考试或博士学位的考试……”面临考试的人通常总有焦虑,而焦虑的人更容易做梦。

  普通人做梦,杰出人物当然也会做梦。弗洛伊德经常做有关考试的梦,他说:“我曾未能通过法医学的考试,但我却从不曾梦及此事,相反,对于植物学、动物学、化学,我虽曾大伤脑筋,但却由于老师的宽厚而从未发生问题,而在梦中,我却常重温这些科目考试的风险。我也常梦见又参加历史考试,而这是我当年一直考得很不错的科目。”20世纪最杰出的犹太作家卡夫卡也是一位梦想家,况且他还熟悉弗洛伊德以及他的精神分析学说,并在小说创作中适当地加以运用。我们知道,卡夫卡只不过是一位业余作家,他的本职工作是保险公司的职员。他是法学博士,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一生参加过无数考试。从小学到中学,卡夫卡将一系列考试看作是一次又一次公开或秘密的审讯。他相信每一次侥幸地通过考试都将给他带来下一次更为严峻的审讯。因此,他在书信日记及文学作品中均描述过考试的情形,给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卡夫卡在《致父亲》的信中写道:

  我曾以为我是绝不会通过小学一年级的学习的,但我却成功了,甚至得到了一笔奖学金。我肯定我不能通过升中学的考试,但又成功了。这回我断定在中学一年级必然失败,但是,我没有失败,我一次又一次成功地向前走。

  但是,成功激发起来的并不是信心,相反,我始终坚信,我成功得越多,结局就越惨。在内心深处我经常看到那可怕的教师秘密会议的场面(中学只是提供了一个最完整的例子,这些教师全都来对付我),他们开会讨论这一奇怪的、骇人听闻的案例,他们探讨我这个最无能,至少是最无知的人怎么会从中学的一年级溜进了二年级,然后又进了三年级,并如此类推。现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了,我当然马上会被开除掉,这将给所有摆脱了噩梦的正义者巨大的满足。

  伴随着这些对于考试的恐惧想象,卡夫卡上学的日子一定过得很不轻松。一般人只会梦到自己没有通过考试,何以能想到教师们正在开秘密会议,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想方设法把自己开除掉。在这一点上,卡夫卡的确非同寻常,我们不得不叹服卡夫卡超常的焦虑感和想象力。当然,对于卡夫卡而言,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对上课感兴趣呢?

  卡夫卡参加过的最重要的考试之一,应该就是中学的入学考试。那是1893年,卡夫卡10岁。那次考试算得上是一次严峻的公开审讯。当年的布拉格德语中学属于布拉格最好的中学之一,毕业生可以直接进入政府部门工作,或者升入大学。当年与卡夫卡一起考入这所中学的学生共有83人。后来经过一年又一年的考试,一次又一次的淘汰,8年之后,到中学毕业时,这些学生只剩下24人了,由此可见考试和淘汰的严酷。对于卡夫卡而言,几乎每一次考试都是末日审判的预演。对他来说,“一次考试及格,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安慰;所有这些只是意味着,他又一次在法庭上蒙混过关了,并且,这只不过是在他无尽的罪孽的总数上又多加了一条”。1901年,在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煎熬之后,卡夫卡参加了大学入学资格的考试。他顺利地通过了考试,但通过考试的方式似乎有点不怎么光彩:据说在希腊语考试时,他的同学贿赂了希腊语教师的仆人,在考试前从老师的废纸篓里找到了试卷的草稿,卡夫卡似乎也预先看到了试卷。这次考试在卡夫卡内心留下了较为深刻的阴影,以至于日后他得承受来自内心更为严格的审判。除这些考试之外,卡夫卡所经历或关心的重要考试还有:1903年7月,参加法律史国家考试;1906年6月13日,国家考试;1919年3月,卡夫卡最亲密的妹妹奥特拉通过了农业学校所规定的一系列考试。日后卡夫卡在给恋人密伦娜的信中回忆了当年备考法律史国家考试时的情形:“当时刚过二十岁的我不停地踱来踱去,为第一次参加国家考试,拼命往脑子里装一些我觉得毫无意义的东西,真是令人神经紧张的学习。那是夏天,天很热。这季节就是这样,简直叫人受不了,牙齿间咬着那讨厌的罗马法律史,一直站在那儿。”卡夫卡写这封信时,离当年考试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约20年,然而当年背诵罗马法的情形仍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有着这样的考试经历和想象的卡夫卡,自然不会放过在文学作品中描写和渲染考试的机会。在《卡夫卡全集》中,“考试”一词共出现过41次。该词既出现在卡夫卡的作品中,也经常出现在卡夫卡的书信日记中。卡夫卡写过一篇小小说,就直接名为《考试》。当然,这个题目是布罗德后来加上去的。该小说大约写于1920年秋末。小说不长,全文如下:

  我是个仆人,但在主人的家里却无事可做。我向来胆小怕事,不喜欢出风头,甚至怕跟别人挤在一块儿,但这只是我无事可做的一个原因,也有可能,这和我的无事可做毫无关系,总之,主要的原因是没有人喊我去做事,别的仆人曾被喊过,但他们还不如我,没有表现出积极的态度,的确,他们甚至没有被喊去做事的愿望,而我呢,至少在某些时候,这种愿望却非常强烈。

  因此,我躺在仆役住的房间的木板床上,两眼向上,凝视着屋顶的房梁,一会儿睡着了,一会儿又醒来,但很快又睡着了。有的时候,我走进对面的酒店,要了一瓶酸啤酒,有的时候,我讨厌这种啤酒,索性把它从瓶子里倒掉一杯,然后又继续喝下去。

  我喜欢坐在酒店里,因为从那扇关着的小窗后面,可以看到对面我们房子上的那些窗子,而不会被人发现。然而,从那里看出去,并不能看到好多东西,我猜想,临街的地方,只是过道的几扇窗子,而且并不是通向东家住房的那些过道的窗子。一次,不等我发问,有个人就断言,我也许弄错了,从房子前部总的印象来看,他的看法一点儿也不错。这些窗子很少被打开,若是打开了,那肯定是某个仆人干的,那时他很可能正凭栏俯视。因此,这些走廊便成了他悄悄地享受快乐的地方,因为谁也不会突如其来地发现他。顺便提一下,我并不认识这些仆人,他们经常在楼上干活,睡在别的地方,而不在我的房间。

  有一次,当我走进酒店,便发现有位顾客已经坐在我那观察位置上。我不敢仔细地朝他看,正想立即转身,离门而去。但这位顾客却叫我走近他,原来他也是一位仆人,我过去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但至今还没有跟他说过话。

  “你干吗要跑开?坐下来跟我喝上一杯吧!我付钱。”于是,我坐了下来。他问了我几个问题,但我答不上来,我甚至听不懂这些问题。因此,我说:“你现在也许后悔不该邀请我,那么我最好还是走吧。”于是我准备起身。然而,他从桌面伸过手来,将我按下,并且说:“待着吧,这只不过是一次考试。谁回答不出问题,就算通过考试了。”       (洪天富译)

  老实说,这篇小说的绝大部分内容其实与考试无关;但是,“无关”只是一个引子,因为是否通过考试也与“考试”无关。一个仆人,却无事可做,但他至少还有被喊去做事的愿望。他躺在床上睡觉,有时还可以去对面的酒店喝一杯啤酒。有一天,有人在酒店里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却答不上来,甚至听不懂这些问题。最后,这位考试官却说:“谁回答不出问题,就算通过考试了。”这就是卡夫卡式的写作,卡夫卡式悖谬,卡夫卡式的考试。

  卡夫卡在其他作品中也描写过考试,譬如在《中国长城建造时》中,叙述者“我”就经历了各种考试:“我很幸运,当我以二十岁的年龄通过初级学校最后一关考试的时候,长城的建筑刚刚开始。谓之幸运,因为有许多人当年在自己所称心的课程中取得了最好的成绩,却常无法施展他们的知识,他们头脑里有最宏伟的建筑蓝图,却一筹莫展,久而久之,知识也大量荒疏了。”看来,在考试中考出好成绩,今后也并非能学有所用。但是,与日后的学有所成相比,通过眼下的考试当然还是最重要的。总之,青少年时代的各类考试,给卡夫卡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以至于成为他永远也摆脱不掉的“考试焦虑”。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继续分析有关考试的梦,他说:“对‘考试的梦’作更深一层研究,我想举出一位同事在一次科学性的讨论会中所发表的有关这方面的心得为例。照他的经验看来,他认为这种梦只发生在顺利通过考试的人身上,而对那些考场的失败者,这种梦是不会发生的。由种种事实的证明,使我深信‘考试的焦虑梦’只发生于梦者第二天即将从事某种可能有风险,而必须负责任的‘大事’的时候。而梦中所追忆的必是一些过去梦者曾花费很大心血,由其结果看出这只是杞人之忧的那些经验。这样的梦能使梦者充分意识到梦内容在醒觉状态下受了多大的误解,而梦中的抗议:‘但,我早就已是一个博士了……’等等均为事实对梦的一种安慰。因此,其用意不难用以下的话一语道破:‘不要为明天担心吧!想想当年你要参加大考前的紧张吧!你还不是空自紧张一番,而事实上却毫无问题地拿到你的学位吗?’……等等。然而,梦中的焦虑却来自于做梦当天所遗留下来的某些经验。”弗洛伊德最后说:“史特喀尔是第一位解析‘考试梦’的人,他指出这种梦一概是影射性经验与性成熟,而以我的经验而言,这种说法是屡试不爽的。”果真如此吗?弗洛伊德解析梦,不过是为了证实他的精神分析理论。然而,依据各人不同的经验,恐怕大家未必同意弗洛伊德的说法。卡夫卡对考试充满了焦虑和恐惧,但似乎并没有或者很少做有关考试的梦。卡夫卡及其创作可以成为弗洛伊德分析研究的对象,可惜弗洛伊德并没有这么做;但卡夫卡的意义和价值恐怕并非只是为了给弗洛伊德提供某些例证。


本版主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