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

亨利•米修的中国洗礼

作者:董强第507(2020/09/23)期

    《五山》,木心,2002年


  19世纪末的高更,以自己的塔希提经验,创作出了《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20世纪初的布勒东,在《娜嘉》的一开头就自问“我是谁”,并以一种间接的手段回答“我究竟纠缠了谁”,从而开启了他的超现实之旅。

  面对同样的哲学命题,米修的回答独辟蹊径:“我曾是谁?”在探索曾是谁的时候,他写下了著名的诗句:“生下来时,我浑身是洞。”这句诗预示了他的一生。身体,从一生下来,便是不完整、不自足的。它早已远离了那个灵与肉和谐的古希腊时代。它贫瘠,它不满足于自身所处的文化环境,它对整个地球都失望,它转而探索内心世界

  ……

  “浑身是洞”的身体意象,有着十分浓厚的基督教、白人背景。无论是圣塞巴斯蒂安的“万箭穿身”,还是基督在十字架上被钉过的身体,都可以说是这一形象的原型。因此,透过“浑身是洞”的身体,摆脱自身所处的环境去寻找其他文明,就有了高度的隐喻性。相对于马尔罗的《人类的境遇》,米修提出了“(作为白人的)我是野蛮人”的说法,可谓惊世骇俗。《一个野蛮人在亚洲》横空出世,“亚洲”——想象中的,而非历史性的——成为米修一生中的“别处”,也奠定了米修一生对中国文化的兴趣。这还直接导向了他对赵无极的赏识——事实上,很少有国人知道,米修是赵无极真正的提携者。

  我们仅需细读一下《一个野蛮人在亚洲》中有关中国的章节《一个野蛮人在中国》,就可以看到,米修是真心“潜入”中国文化,并试图学习和理解的。他未必能够达到谢阁兰的“汉学”水平,却也已经超越了保罗·克洛岱尔式的雾里看花、隔帘花影。他没有如马尔罗一样,在想象中“沉浸”到上海、武汉的喧嚣之中,或者像克洛岱尔,借助一种具体的中国样式——如中国的扇子——表述自己一种纯想象的“中国知识”,而是试图直接透过自己的旅行印象,抓住中国文明的一些特质,尤其是中国的艺术表现手段,如京剧,如书法,如水墨画。

  事实上,中国的绘画与书法体系,在米修看来,完美地代表了他心目中那种身体与灵魂的关系。从绘画角度来说,中国古代绘画中的“散点透视”手法,与意大利式的传统、固定的透视迥然不同,吻合他心中对“内在透视”的需求。内在透视,肯定不能满足于眼睛的固定的观察点。正如法国超现实主义画家马塔所说,米修的“内在透视”意味着“内在同时可以看到在中央高原融化的雪,所有在天上淡去的云,整条卢瓦尔河的水流,以及它在大西洋的入海口”,而外在的透视却只能见到“一座城堡前流过的卢瓦尔河水!”

  “整条卢瓦尔河的水流……”怎能不让人联想到《千里江山图》?米修的绘画作品从未试图表现如此完整的外在景观。然而,这种不局限于肉眼所见的、脱离西方传统透视手法的表现方式,对致力于表现“不可见”的米修来说,无疑启发巨大。

  相比之下,书法对米修的影响更大,更为直接。早在《一个野蛮人在中国》中,他就花费了大量笔墨,对汉字进行描述。他醉心于汉字的构词法,觉得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意味隽永的生动场景。按照他的理解,比方说,在汉语的“休”字当中,既能看到森林(右边的“木”),或者路边的树木,又能看到在树荫下“休憩”的人(左边的“人”字旁),以及那个终于得到休憩的人脸上的舒适和快乐……汉字中蕴藏着的无限的表现力,一生都让米修着迷。

  跟罗兰·巴特和拉康等学者不同,我们无法知道米修的“汉学”老师究竟是谁。然而,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他一生都在试图深入了解这一体系,以至于在旅行亚洲近四十年之后,他写出了一部关于中国汉字和书法的“专著”:《中国的象形表意文字》。与米修的所有著作一样,这本书是建立在想象基础之上的,是建立在汉字演变基础上的“遐想”,正如他喜欢在他的比利时同胞、著名超现实主义画家马格利特的作品前“遐想”一样。同时,这又是米修著作中最努力具备现实基础的作品,因为该作品中选用了大量的中国书法作为插图。米修对书法越来越脱离象形,走向表意、走向抽象的过程尤其关注,因为他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创作方向:在中国书法的演变史上,汉字越来越符号化,以类比的方式成为世界的“隐喻”,同时成为书写者内心世界的呈现。这是一种完全吻合他创作需求的道路。

  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米修作品的到来。按照勒克莱齐奥的说法,米修是“回到”上海了。年轻时候的他,到过上海。而我本人,在历时八年撰写了一部关于米修的厚厚的博士论文之后,在当今中国愈演愈烈的物质化氛围中,竟从未找到真正讲述米修的契机。自回国之后,米修就像躺在抽屉里的旧文,渐渐蒙尘。直到有一天,读了我的一篇法语文章的弗朗索瓦·米肖,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而身旁是陈丹青和他的团队,背景是木心美术馆。当年的旧文,仿佛扔向大海的漂流瓶,在海涛中漂浮了十五年之后,被弗朗索瓦拾起,让我得以重新沉浸于米修的世界之中。更让我惊喜的是,当我向多年的忘年交、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提起米修与木心的展览时,他的热情也仿佛被我再度燃起。我们开始了长长的对话。当他关于米修的文字在圣诞之夜抵达我的邮箱时,我脑海里响起的是一句俗气而流行的话:如此大咖尚且这么拼,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因此,在米修“回到”中国,与木心进行心灵对话之际,我既感激命运让我能够参与这一盛事,同时又坚信,其实这一切早晚都会发生的:这是东西方两个“游动的灵魂”不可避免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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