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动物园”与“动物百科书”:什么是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

“文学动物园”与“动物百科书”:什么是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

作者:涂慧第520期

“文学动物园”与“动物百科书”:什么是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

涂慧《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5月05日   19 版)

    《狼王洛波》插图


  读过欧内斯特·西顿(ErnestThompsonSeton,1860—1946)《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WildAni⁃malsIHaveKnown,1898)的读者,多半会对其中的名篇《狼王洛波》(“Lobo, The KingofCur⁃rumpaw”)的狼王印象深刻、过目难忘:狼王洛波眼睛呈橙黄色,体型巨大无比,爱吃小肥牛,攻击力卓越,领导力高超,智慧超群,能巧妙突破牛角密阵,能识别拆除捕狼机。它屠杀群羊,屠宰肥牛,智斗猎狗,羞辱猎人,纵横新墨西哥州喀伦坡草原五年之久(1889—1894),其能力、胆识、智慧和行为令牧人心生畏惧。然而,因爱妻白狼布兰卡被猎杀,狼王疯狂报复牧人,后被猎人利用而被捕获,最终悲壮死去。临死之前,狼王从未低下它高傲的头颅,而是悲壮地凝视着远方空旷的原野!——类似的动物书写在加拿大英语动物文学中屡见不鲜。

  20世纪80年代后期,世界范围内的“动物转向”(animalturn)方兴未艾,动物与人类、动物与历史、动物与环境、动物贸易、动物哲学、动物保护、动物伦理等跨学科和多学科问题逐渐弥散开来,形成蔚为大观的动物研究(animalstudies)浪潮。其中,动物文学以其人文关怀、人道主义和平等意识进入学术研究视野。作为世界动物文学的典型代表,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Canadianrealisticanimallitera⁃tureinEnglish)值得我们关注。它主要指在加拿大地理疆域和文化版图之内,加拿大作家用纪实性手法创作的、以写实性动物(多为荒野动物或丛林动物)为主体或主角的英语文学类型。就创作背景而言,它应在加拿大的地理版图和文化疆域之内,或以此为背景进行创作,以写实动物而非虚构或想象动物为主要书写对象。就创作主体而言,它应是加拿大作家创作的文学作品,创作过程中作家可以身居国内,亦可流寓国外。就创作语言而言,它以英语为写作语言和表达载体,区别于以法语为书写语言和表达工具的作品。就叙述对象而言,它既包括自然界的各种野生动物,也涉及殖民者眼中的丛林野兽和凶险他者——北美土著印第安人。就创作手法而言,它一般舍弃想象虚构、隐喻象征、寓言讽喻等艺术化手法,主要用写实性、纪实性或科普化方法描写动物。这一文学类型主要具有五个比较鲜明的特点:

  一是艺术风格的纪实性趋势。“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萌芽于旅行者、探险家和殖民者的游记、笔记、日记、散文中。其中,凯瑟琳·琳帕尔·特雷尔(CatherineParrTraill,1802—1899)与苏珊娜·穆迪(SusannaMoodie,1803—1885)姐妹的作品,如《加拿大的边远地区》(The Backwoods of Canada,1836)、《女性移民指南》(TheFe⁃male Emigrant’s Guide,andHintsonCanadianHousekeeping,1854)、《丛林中的艰苦岁月》(RoughingItintheBush;or,LifeinCanada,1852)、《加拿大的鲁滨逊》(TheCanadianCrusoes:ATaleoftheRiceLakePlains,1852)、《林中空地上的生活》(LifeintheClearings,1853)等,以文雅的表述方式和非虚构的艺术倾向,将个人印象、丛林探险、人物素描、浪漫故事、轶闻趣事等元素巧妙融为一体,奠定了加拿大英语动物文学的基础。随着欧内斯特·西顿和查尔斯·罗伯茨(SirCharlesG.D.Roberts,1860—1943)的纪实性作品的问世,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作为一种文学类别最终真正成形,并在法利·莫厄特(FarleyMowat,1921—2014)和博茨沃斯(FredBodsworth,1918—2012)等人的写实动物文学中得到继承与发展。“他(即博茨沃斯——笔者注)的第一部书《最后的杓鹬》(1954)属于罗伯茨和西顿开创的描写动物故事的传统小说。但是博茨沃斯带着一种有意识的科研和动物保护的目的。”作为写实文学的一个文学亚类,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多以博物学、动物学、生物学、解剖学、生态学等学科知识为基础,通过细致的科学观察和扎实的田野调查,将文学想象力与科学性巧妙结合。因此,在有限的艺术想象和适度的文学虚构之外,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天然地具有了真实性趋势或纪实化倾向。在以《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为代表的写实动物小说中,西顿反复强调其笔下故事的真实性、科普性和纪实性:“这些故事都是真实的。尽管我在许多地方离开了严格的史实界限,但本书所有的动物没有一个是虚构的。”“这些故事都是真的,这一事实就可以说明为什么书中所有的故事都是悲剧。野生动物的一生总是以悲剧告终。”若没有动物知识的科普和动物习性的观察,仅凭单纯的文学灵感加艺术想象,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将基础不在,内涵不明,根基不稳,描写不清。艺术风格的科普性趋势,既让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生机勃勃,具有知识性、丰富性和多样性,也让其整体文风明快通晓,洋溢着科学启蒙和理性精神。一如西顿所言:“我描写这些动物时所努力遵循的原则,绝不是用漫不经心、充满敌意的眼光去看待一类动物的概况。我要书写的主题是:动物个体的真实个性,动物自己的真实想法。[……]这篇故事(即《野马飞毛腿》)是一篇严格的纪实文学,除了它的死亡方式常存争议。[……]《诡异孤狗乌利》的前半部分是一篇实录。”

  二是描写种类丰富。由于加拿大地理气候多样、水文环境复杂,举凡大灰狼、美洲狮、美洲虎、大灰熊、驼鹿、红狐狸、野兔、红牛等陆地动物,大马哈鱼、白鲸、海豚等海洋动物,金丝雀、极北杓鹬、麻雀、乌鸦、松鸡等飞禽动物,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几乎均有涉猎,且书写方式多样、著作成就丰硕。

  动物种类的丰富性与多样性,给作者的创作带来巨大的知识性挑战和艺术性要求。作者必须熟悉不同类属动物的体貌特征、生活习性、动物心理、群体规则,作者还应该具备一定的文学想象力和科学观察力。因此,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史上享有盛誉的作家,如欧内斯特·西顿、查尔斯·罗伯茨、法利·莫厄特等,通常都是科考型作家,而非书斋型作家。他们称得上是动物学家、生态学家、博物学家、地理学家,也是动物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实践型作家。在一定程度上,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的发展史,即是作家书写人类与动物关系的发展史,也是作家亲近自然、了解动物、书写动物的发展史,更是作家为大自然各类动物树碑立传的发展史。如果没有大量丰富多样的写实动物描写,没有持之以恒的纪实性观察,没有不断的创新实验和探索变革,动物文学极易走向模式化和类型化,这也是我们要讨论的第三点问题。

  三是类型化倾向。这主要表现在描写对象、叙事模式、人物关系等方面。首先,在描写对象上,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对同类动物(诸如灰狼)的描写逐渐趋同或近似,作品中的动物缺少鲜活的个性和独特标志。由于特定类属动物的生活习性和体型特征相同或相似,作家不可能违背动物的生物学属性而去虚构事件或想象故事,亦不可能深入动物内心去虚拟动物的心理世界,否则写实动物文学将不复存在。没有对动物生活细节的描写和对心理世界的描摹,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将很难走出描写困境和式微态势。不过,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Atwood,1939—)、芭芭拉· 高 蒂(Barbara Gowdy,1950—)等作家将动物书写与日常生活、性别政治、民族身份、国家认同等主题关联,使动物书写突破纪实报告、科学考察、生态批评、儿童文学等既有边界,部分改变了动物文学的式微趋势和类型化倾向。其次,在叙事模式上,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多采用动物看人(即动物有限性视角)、人看动物(即有限性视角或全知全能视角)或二者杂糅的视角,运用动物死亡(英雄死去)、动物胜利(英雄获胜)或动物归来(英雄再生)的叙事模式,以不同的动物为主角叙述类似的故事。最后,人物关系上虽然也经历了变化:早期的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立足于人类中心主义立场,视野生动物(尤其是丛林动物)为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最大威胁,甚至将动物邪恶化、妖魔化和污名化;中期则部分放弃人类中心主义意识,愿意了解并亲近动物,认识到动物与人类同为自然的一分子,人类利益优先意识和人类诉求至上思想依然留存在字里行间;后期则开始放弃人类中心主义理念,在对动物具有全面优势的情况下,倡导人类与动物和谐共存,保护动物的应有权益和种群利益。——即动物文学的写作立场和生态理念发生了较大变化,但动物文学的价值判断仍然以人类(实质即白人殖民者)为出发点、中心和旨归,难以从根本上改变延续两百年的西方中心主义思想、帝国主义理念和殖民主义话语。

  四是文学知识的跨学科因素。一般说来,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普遍以写实动物为故事主角、叙事中心和核心亮点,人类则部分降格为次主角或配角、次中心或非中心。文学叙事以动物为主角展开,必然会涉及动物生态学、动物解剖学、动物行为学、环境地理学等学科分支,部分涉及博物学、展览馆学、神话学等学科领域,甚至涉及民族学、经济学、政治学、殖民史、贸易史等诸多领域。美国学者博里娅·萨克斯(BoriaSax,1949—)在《神话动物园:神话、传说与文学中的动物》(TheMythicalZoo:AnimalsinMyth,Legend,andLiterature)中写道:“近五十年以来,人与自然环境相互依存的事实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通过与其他物种的交往,我们诗意地建构起人之为人的自我身份。在此过程中,动物为我们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参照,并展示了那些我们想要守护或规避的特征与品质。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中,任何个体层面或集体层面的重大改变都会以超越实际效能的方式深刻影响人类自身。当某一物种灭绝时,某些人类精神也随之消亡。这充分展现了人类文化、宗教以及哲学思想的多样性。”如此一来,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便具有了文学知识的跨学科因素和多学科特征,呈现出科技融合和综合性倾向,对作家和研究者提出比较高的专业和智性素养要求。因此,阅读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时,欲了解和分析字里行间和文字背后的帝国意识与殖民话语,应了解动物生态学、加拿大殖民进程史、经济贸易史、社会发展史、动物保护史等多学科和跨学科的综合知识。

  五是文学话语的殖民化倾向。由于加拿大长期被英国殖民,受大英帝国意识和殖民意识的影响,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中或浅或深、或多或少地存在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意识,文学话语呈现出明显的殖民化倾向。在加拿大被殖民早期(18世纪末到19世纪中期),由于科学技术落后、北美丛林危险重重、白人殖民者人数稀少、人类生存空间狭小,荒野动物严重威胁到人类的日常生存。因此,该阶段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中的动物形象多为威胁人类的他者形象,是人类生存的最大危险和最大障碍,文学作品对其的评价普遍偏于负面。在殖民进程中期(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早期),大英帝国通过哈德逊湾公司对加拿大进行的有效掌控和殖民管理,荒野动物成为北美皮毛贸易的重要来源和狩猎对象。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中的动物形象也有所改变,它们成为人类征服的对象和研究的客体,成为皮毛贸易、博物展览和标本制作的重要来源,是人类经济利益的源头所在。在加拿大殖民进程已然结束后(20世纪中后期迄今),在加拿大完成工业化、人类强力掌控并改造荒野自然、北美广袤的生存空间由土著人让渡给白人殖民者的大背景下,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中的动物形象彻底改变,成为被人类立法保护和圈养呵护的对象,成为加拿大民族自信和民族意识的象征。自18世纪末期以降的二百多年中,虽然动物形象不断发展变化,加拿大英语写实动物文学中的殖民化倾向和帝国主义意识并未消失和根除,而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文学的转型与嬗变,使动物文学成为帝国意识的潜在叙事载体和殖民话语的艺术投射。

  值得注意的是,在《艾米莉·蒙塔古往事录》《加拿大的鲁滨逊》《丛林中的艰苦岁月》等加拿大早期英语文学中,北美土著印第安人常被英国殖民者描绘为丛林中最凶猛可怕的动物,最令人恐怖的野兽,最狡诈多端的兽类,具有典型的物化殖民特征。在《丛林中的艰苦岁月》中,由于欧洲文化中某些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穆迪等人认为,居住在大湖区的齐帕威或弥撒撒加印第安部落,“不管从外表还是智能来说,他们或许可称得上是所有这些荒野民族中最不讨人喜欢的一支”。在穆迪等人的描述中,印第安原住民形同可怖的兽类,缺少人类的形象与气质,更遑论人文情怀与文明教养:“这个部落的男子一般身材矮小,性情粗鲁,令人厌恶。他们的前额低而后凹,观察器官长得大,智力系统发育不良。耳朵大而招风,大眼睛斜向太阳穴,目光锐利如蛇,两眼离得甚远。颧骨突出,鼻子又长又扁,鼻孔很圆,下巴骨大而前凸,看起来很狰狞。嘴长得凶狠,阴沉果断,牙大而整齐,白晃晃发亮。”可见其殖民化倾向。

  目前,随着全球化“动物转向”浪潮和综合性“动物研究”趋势的兴起,加拿大英语动物文学已然摆脱儿童文学的狭隘定位和纪实文学的文类边界,与生态批评、伦理批评、女性批评、权力空间等一道,开辟出动物文学研究的新天地,初步实现了从传统寓言性动物文学向跨学科综合性动物文学的范式转变。尽管加拿大英语动物文学研究在中国尚处于比较小众和相对边缘的地位,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反思动物与病毒、动物与自然、人类与动物、人类与病毒复杂关系的全球背景下,动物文学研究以其人文性、思想性和科学理性,能够充分发挥文学作为公共话语介入社会生活的作用,帮助我们反思人类至上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观念,从人类主体意识出发,改善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在保护动物权益的前提下,解决人类与动物建立亲密伙伴关系等问题。